我并不很了解蜃,但这种神奇生物的属性对我来说也不算是陌生。我知道生长到一定地步之后的蜃能够构造出一个真实的世界,就像我在家乡遇到的那一只,她所构建的那个封闭的区域已经有了“真实”的雏形。
而无尽海就是惊魂的一部分。
渡劫期的大能都选择在无尽海上建造宫殿,是否也有着自己的考量呢?因为无尽海严格来讲已经属于“别的”世界,只不过因为尚且脆弱所以依托在这个世界,而在别的世界,规则的力量会弱小很多。
他们在借助无尽海的力量延缓雷劫的到来,更是在借助无尽海的力量削弱雷劫的强度,等于是把自己身上的压力转嫁给了惊魂——既然如此,渡劫期的修士卖他面子,让他能够以一己之力为我挣得生存的机会,好像也就不难理解了。
我很快就意识到:“所以我以前在这里杀的那些妖兽……?”
如果无尽海是惊魂的一部分,那么杀死这些妖兽严格来说就像是拔掉他的一根头发,无伤大雅,也不会造成实力的损害,但他一定知情。
像惊魂这种不知道是不是和天地同寿的妖怪,大概是知道前主人的身份的。或许不仅是知道,还很熟悉,熟悉到我一亮那枚戒指,他就能察觉出戒指上残存的气息。
我盯着惊魂,他在我的注视下坦然自若,还有心情调笑:“你盯着我做什么?要移情别恋可别找我。”
“你知道他是谁。”我说。
“瞧你说的,好像你不知道一样。”惊魂双手抱胸。
我知道,但答案是我猜的……虽说我从来没有猜错过。
青色的水波中光线像海带一样生长摇晃,惊魂看着我笑,笑容里分不清有什么情绪。他说:“好了,别想了,你该上去了。”
“我该?”我反驳他,“没有‘我该’做的事情。”
我忽然变得极轻,在海水中飞快地上浮——快到周围的环境都扭曲了,无论是海水中游动的鱼、斑斓的植物,还是慢悠悠晃动着的光线,都变成拉长的色彩线条,像一道龙卷风一样裹着我飞速向着海面上升。
但我向下望去,仍旧能看见正常外表的惊魂。那曲悠扬的、神秘的小调又响了起来,但这次我听见是谁在唱歌了。
是整个无尽海的涛声。
是惊魂。
我在海水中听见这首歌,仿佛来自旷野、天际、人群深处。它不断回旋不断回旋,好像从未有过改变,同一个音节不知疲倦地奏响了一遍又一遍——那乐调是每一滴水的震颤,是每一条鱼的心跳鼓动,是每一株植物的随波曼舞,它们汇聚在一起,每一种声音都自得其乐却又融洽和谐,变成来自亿万万年前的余音和将要抵达亿万万年后的回响。
这短短的时间里我心中流转过千头万绪,可最后我只是想,他唱得真好听啊。
水波温柔地将我推到了水面。
我想象过我回来之后会是何种景象。
人间的发展滞停,导致这世界已经沉寂了太久,我以为它会一直沉寂下去,到支撑不住的时候像死水一样腐烂。
改变和进取不可能指望修士,我在理解修行界之后认为修士完全没可能推陈出新。很简单的道理,无论手段有多么的五花八门,分成了多少种类,有剑修、符修、儒修,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旁门杂修,看上去花团锦簌,可说到底修士追求的都是大道,是长生。
想想吧,一大群人在很长的历史里只朝着同一个方向努力,做个类似的比对,就相当于一个十万人数的小国家从建国开始就不断为了同一个目标——而且是个人的目标而奋斗。
初初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再加上一个时限,十万年起。
这其实不算是很大的数字,尽管有两个十万,修行界嘛,十万委实不算很大的度量单位。
然而但凡一个稍有理智的人仔细深思一下,就会为这种恐怖的行业膨胀和人才堆积所造成的臃肿而毛骨悚然。
这十万人可都是实打实的精英。修行的门槛在这个世界不高,但也非常有效地杜绝了所有的蠢货,难得有几个脑袋不灵活的,那也走的是“大巧若拙”的路子,不是那种拎不清的蠢货。
而且修行界从来不缺少惊才绝艳的,放出去能够在这个人所走的道路上光耀数千年的天才,衬托得好几代修士都在这个人面前黯淡无光。
事实上这里的人数还是我大大削减之后得来的,修行界的人口增长率不高,多数修士根本就懒得收徒,可是走上修行之路之后活个几百年不在话下,哪怕中途死亡率不低,但就像是食物链的结构一样,高阶修士很难死,低阶修士死多少来多少。
假如把修行比作攀登高山,哪怕是世界最高峰,在这样漫长的时光中这样密集的登山者的攻势之下,也找不到一块前人不曾踏足的地方了。
修士想要推陈出新?
很遗憾,所有现阶段的“新”都是前辈们曾经钻研过的东西,所有现阶段的成果都是前辈们已经得出但没有深化或者传承断绝而无名的成果。
只不过源源不断涌入这个行业的天才实在是太多了,而这个行业的历史又实在是太长,每一个小分类下都有着浩如烟海的知识和经验等待着修士们掌握,于是现在的天才们已经不再以“新”而论,现在的天才都只能因为很快学会前人留下的知识和修补前人成就而被称道。
修士们对此好像全无所觉……其实很好理解,许多灾难根本不是局内人能够轻易看出的,我看他们如烈火烹油,然而在这个世界,修行界从未有过低潮,修士们完全没有修行界可能会崩溃的意识。
一个不知道死的人是不会惧怕死亡的。
但“死”也是人的本能,因而还是有很小一部分修士,比如儒修,隐约意识到不对。
再次来到这个世界,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修士们有没有感觉不对劲。
情况应该不至于太差,毕竟天道还在兢兢业业地维护世界,可是在找到合适的解决办法之前,最多也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罢了。
活得太久之后能够在经历的事件都已经大同小异了,我活了三千年就无比深刻地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我十分搞不懂那些活了几万年几十万年的怪物在想什么,又为什么愿意活这么久。
我觉得我大概会看到和上次来相差无几的景象,就算过去了很久,变化也不过是渡劫期修士的府邸少上几座又多出几座,各个门派中的修士少上不少又多出不少。
但事实出乎我的意料。
不是变化太大,因为我根本没上岸去看看,估计我也没有时间。
此刻我站在水面上,而天空中密密麻麻地悬停着数也数不清的修士,踩着飞剑、盘坐于莲花、手执符箓、身边站着人偶,我一一看过去,不少都是我认识的,我认识他们的时候他们有许多甚至还没有入门,而现在,修为最低微的也是金丹期。
他们其实每个人之间都留出了不小的距离,但因为数量太多,铺天盖地犹如蝗灾时飞掠天空的蝗群——场面的壮观难以言表,大概只有用海底随着洋流迁徙的数以亿万的鱼群可以相比拟。
我甚至生出了自己还没有从无尽海浮上来的错觉,而他们就是无尽海中的鱼群。
这当然不会是,也不可能是错觉。
穿着不同的服饰,分为不同的门派,其中有魔修也有正道,势不两立的双方并肩站在一起同仇敌忾,场面大不说,还特别有一种我是个超级大反派的感觉,逼得打生打死的双方都暂时和解了。
他们都垂着头看我,最近的一个也距离我有近千米远,但每一个人的眼神都牢牢锁定在我身上。距离我越近的修士修为越低,但极目望去,在这里的所有修士,竟然没有一个在筑基期以下。
我一动不动,不知该作何反应。
原以为过来度假,结果露面就看见修罗场。
不对,修罗场好像不是这么用的……这应该是传说中的“与全世界为敌”……不过全世界的范围没有这么广,算了随便吧,领会精神。
这场面好像也没有我说话的余地,虽然我其实还挺想说些什么的。
我从兜里抽.出我的刀,刀鞘封禁着它,我才想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用过刀了。在场的修士因为我的动作而绷紧神经,天上地下那么多人,却安静得连飞鸟振翅那么大的声响都听不见。
万籁俱寂之中,耳边却隐隐约约响起了无尽海的歌声。
它变得又低又柔,然而依然,如同我在海中听到的那样,无数个微小的声音汇聚在一起鸣奏,饱含生机。
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在追求极致,所有的休止符都是在为高.潮铺垫基础,像是生命短暂的蝴蝶一样,人们只能看见它流连花丛,而不知晓它为了长出美丽的羽翼忍耐过怎样的寂寞和痛苦,它自已也好似不在意一般,只是醉生梦死,然后枯萎在泥土里。
我以为修士就是那样。
多数人最高的成就只是另一部分人传说里不会出现的起.点,只有少数能够攀登高峰,而最为可怕的是他们所能取得的成就几乎是天生的,就像是蝴蝶,长出什么翅膀看的是种族而非努力,修士的修为,看的是悟性天赋。
其实凡人也差不多,大哥不说二哥,好不到哪里去。
但起码凡人更有意思,也更多姿多彩。看修士就像看一场万人马拉松,固然不缺乏亮点,像是带伤坚持、跑在末尾的爬也要爬完全程,可是亮点永远是最少的。
真正了解马拉松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场非常孤独、非常寂寞的,只和自己的比赛。
修士的人生既像是蝴蝶又像是赛跑者,不允许犹豫和软弱,不允许平凡,就好像这些都是罪过。
我没什么立场也没什么资格去批评什么,但是这种风潮……它是不对劲的,就是这种看似特别积极向上的单一的目标,在生命对于死亡的恐惧的推动下蔚然成风,阻碍了世界成长。
凝重的气氛中无尽海的歌声那么清晰,又低又柔,所有微小的、不同的声音鸣奏,像是梦一样。
我忽然又有了说话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