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过太多的心魔,看他们的执念,并且玩味那种愚蠢。
多数时候修士的心魔都奇怪到可笑的程度,比方说原先只是个小帮厨的修士都修炼到元婴期了,竟然还是心心念念当初让他一头扎进厨界的一份白灼青菜;上山前曾有一个好兄弟的修士,痛苦于自己没能去参加兄弟的葬礼;还有以前年幼曾经订过的亲的修士,她连未婚夫长什么样都不清楚,却还是为悔婚而自觉颜面扫地。
都是多大点事儿啊?想吃什么就去吃点儿解馋,没参加葬礼就照顾兄弟的后代,悔婚的倒是不好办,不过给人一点儿俗世的权势财富不就得了?至多再看看这家人的后代有没有能修仙的,大不了领人上仙途。
偏偏他们都不那么去做。
要说是修士压抑自我的戒律吧也不像,修士的戒律原则在利益面前说白了全是扯淡,要是有办法解决心魔这等大事,基本上修士什么事情都敢做。
但现在我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能想些什么。我的思绪出现了短暂的空白,我心里知道这是为什么,人在震惊到一定地步之后就是这种反应,感觉整个人都迟钝了,僵硬了,就好像时间都停滞不前。
只是和身为“仙”的我对视时,波澜不惊和惊涛骇浪同时在心中出现,两种情绪犹如共生般无法剥离,在我心中纠葛回荡。
我知道我眼见的另一个我真的只是倒影,只不过在那个刹那,无尽海的海面如同镜子一样映射出我的内心,让我恍然生出了自己一分为二的错觉——我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古怪之处,还有令我疑惑的“从未真正经历心魔”也得到了答案。
哪里是我从来没有心魔啊,原来是我的心魔一直都在,我的伤月悲秋、我的冲动易怒、我的爱恨伤痛一直都归属心魔掌控,而那个冷漠的、平静的、极少出现但一出现就乾坤既定的我,才是原本的我。
可这两者从来没有分离过,我和我的心魔纠缠得太深,所以本质上说,我是仙,我也是心魔。
现在想起来那些修士其实也不愚蠢。
他们大概也不是真的执着于那些很小的事情……他们执着的应该是自己还是凡人的时候的过去吧?只不过他们还不敢认为自己从心底里说是不愿意修行的,这样说会显得自己没有理想,像一条咸鱼。
怪得很,凭什么修行才算是有理想?
就好像成为一个好厨子、成为一个好兄弟、成为一个好妻子不是好事,而是卑劣和眼界很低的人才会做的选择。
关键是他们修行之后还是思念曾经的生活啊。
如果说他们的那种思念还带着一种对于已经失去的、不可能再从头的生活的美化,那我就完全不是了。我知道凡人的世界有多少是是非非,也清楚凡人所遵循的规则和修士是不一样的,并且我明白如果我是个凡人,那么以我这种性格不可能身居高位大获成功走上人生巅峰,更大的可能是平平淡淡就这么过去……而我还是希望自己是个凡人。
我始终认为这不算是心魔,尽管从心底里说我确确实实希望我还是个凡人。
也许我小看了我的执念。
三千年里我固执地使用凡人的生活方式,混迹在人群中,假装自己也是个凡人,也许确实不是单单用“这样做有趣”就可以概括的。
如果这就是我的心魔,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我在无尽海中不断下沉,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但也并不落寞或者消沉。好多事情一旦想通之后回顾过去,跟事后诸葛亮似的,看哪哪儿是痕迹,瞅哪哪儿是伏笔,简直都有些惊奇为什么一开始自己没想到。
还能是为什么。我就是没那么聪明。
我闭上眼,以为这就是结局了。
葬身无尽海也没什么不好的,我对这里印象不错,景色美不说,还没别人来打扰,哦对了,除了惊魂。不过按道理对惊魂来说我才是打扰他的那一个吧,也不明白死在无尽海对他有没有影响,就我的了解他应该无所谓,不过我感觉不太美妙,就像是他把我吃掉了,还是整个儿吞的那种。我不太能接受整个儿吞,烹饪方式是什么倒不在乎……哪怕是整个儿蒸都比生吃让我觉得舒服。
我渐渐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睡在妈妈的怀里,嗅到她身上让人感到放松和安逸的气息。
在清晨的微光中我十分迟钝,呆呆地看着她。
然后她低下头,亲吻我的眉骨。
“我煮了粥和茶叶蛋,来吃点儿吧。”她缓缓说,态度从母亲的角度来说无可挑剔。
……搞什么啊。
我默默地坐起来,默默地就着粥吃了茶叶蛋,这过程中妈妈始终注视着我。吃完后她竟然还像模像样地收拾了碗筷,没过一会儿,厨房里就响起了水声。
洗完碗妈妈又过来了,看我一眼,轻飘飘地说:“还不换衣服?今天我们要出门。”
我没问她出门干什么,老老实实地听她的话,换了一身看上去厚实不少的打扮。出来的时候妈妈已经换好了,在门口等着我,一身大红色的羽绒背心和大红色的长靴,和我的大红色毛衣外套看上去很相配。
妈妈居然还有车,一辆蓝色的跑车,外表酷炫到像是按照科幻电影里定制的,吸引了一大批群众围观。在我们走近时围得密不透风的人群为我们分出一条道来,不少人摸不着头脑地东张西望,我跟着妈妈施施然上了车,看着人们一脸茫然,竟然有些想笑。
我还不明白妈妈要带我上哪儿去。
“你朋友给你打了电话。”她冷不丁说,“她们都知道楚博雅在结婚之前住院了,过来安慰你。还有楚博雅的几个朋友也打过来问你怎么回事,有几个说话不太好听的让我收拾了一顿。”
我干巴巴地说:“哦。”
那枚戒指还待在我的手上,我想了想,把它摘了下来,揣进兜里。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刀,赶忙去摸,入手的却是一把无鞘的剑。
我又呆呆地收回了手,然后望着窗外后退的马路商店出神。
不知道怎么处理楚博雅的事。
刚发现自己心魔,有点烦,再加上楚博雅啊天道啊前主人啊陈玠啊海明啊别的一大堆人啊,一团乱麻,我想都懒得去想,心说爱咋咋,我不奉陪了。
不对,我还和他结婚了。
我怎么脑子这么抽呢我也是不明白了,不聪明就不说了,还这么犯蠢作死,也是没救了。
紧接着我就发现路过的景物越来越眼熟,仔细一看,这不就是楚博雅住院的地方……妈妈,你是我亲妈,不带这么坑女儿的啊!
她把车停在路边,看了我一眼,语气居然还是有一点笑意的:“别闹了,快下来。”
然后我就乖乖下了车,妈妈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走了。
来都来了,我还是上了楼,去看还在住院的楚博雅。
走在路上我剖析自己的心境,觉得我跟那家伙还是桥归桥路归路更合适,对大家都好。我呢爱过,自觉没什么遗憾了,那货就不用说了,根本就没有感情这种东西,所以也不好说他什么。他把我坑到另一个世界去拯救世界我也无话可说,因为事情都是我自己拿的主意做的决定,即使是他刻意在坑我我也懒得再管,因为这掰扯不清。
从头到尾我都是自己入的套,虽然他这个设套的人是不地道,可是他没有逼我过去啊,我就是自己凑过去了,像我这么宽宏大量的人,根本不会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我就认了,也没什么。
这些都过去了。
过去吧我的天呐。
但真的走进病房的时候我竟然分外平静……大抵是另一个我在支配心情?我看着他,心里没什么感触,还有一点点见到故友的开心。
修仙其实还是有很好的事情的,比方说多年未见了,故友相逢,大家都没有老去。
楚博雅醒着,静静地看向我。
他说:“我以为你不会来。”
要不是我妈骗我,我还真不会来。不过这家伙就这么说中我的心情还真是让我感觉……好像也不是开心或者不开心,也没什么不自在的,就是微妙极了。
“我也以为我不会来。”我说,环视一圈,最后还是走到床边坐下,“好了,让我们算算总账,你就说到底和我恋爱的有哪些是你。”
楚博雅没思考就给出了答案:“每一个都是我。”
很好,我猜到了。
我又换了个问题:“为什么选我?我根本就不适合做清道夫工作。”
他说:“你自己选择的。”
“什么意思?”我一愣。
他却摇了摇头,闭口不言。
我没有追问——正如他了解我一样,我也了解他。一旦他打定主意不告诉我,那么我就绝对从他口里撬不出任何话来。
但我可以回去问我妈。
时间很早,我慢慢地步行返回,路过了交通最繁忙的时间,看着街道上行人和车辆激增又激降,厚重的冬衣下昏昏欲睡的人群蠕动着,口鼻中喷出白雾,每一个人的神色都很模糊。
我沿着铁灰色的马路回到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