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村很穷。
当然在这个世界还没有穷到会饿死人的地方,一块儿地哪怕没人管着,只要种子那么一撒,风调雨顺的,再怎么也会有点儿勉强能果腹的收成。所谓的穷主要是指这块儿地盘上没有一点儿余粮,方圆百里,赵家村是唯一一个请不起教书先生的村子。
自从上一个老得浑身都在哆嗦的教书先生死了,新出世的孩子就没了识字的机会。有跟着老先生学过几年的年青人自告奋勇,表示请什么教书先生,我来就行,结果现实给了他响亮的一个耳光,他教的东西吧,识字的人听着没毛病,可不识字的小萝卜头听了愣是一头雾水。
有问题吗?问题大发了。
没有教书先生意味着小孩子没法儿识字,小孩子没法儿识字就是断了修行的可能,虽说这么个穷得让人拉屎都懒得擦屁股的小村子几百年也没有路过什么仙师,可那前面几百年都没有路过的,不正是说明现在和往后有仙师路过的可能性比较大吗?思及此处,赵家村的老爷们儿小娘们儿就焦躁起来,自个儿是没机会长生了,可不还有孩子?
臭臭就出生在这个村落一门心思想要弄个教书先生过来的时节。
他生下来的时候指甲大一个,他娘在这之前已经生了五个身强体壮的儿子,腰大膀圆声如洪钟,生完自个儿剪了脐带,把这个哭都哭不出来的小东西提脚倒过来就是一巴掌,然后才听到了幼鸟一样细细嫩嫩的哭声。那会儿他爹蹲门槛儿上正教育玩得一身臭汗的五个儿子,随口说取个贱命好养活,就叫臭臭吧。
臭臭这名字就这么定下来了,八岁过后村里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请来一位先生,家里才匆匆忙忙给他取了个大名送进学堂。
先生拿着名册,第一个就念到了他。
“赵云?”先生说,“赵云?”
先生喊到第三次的时候臭臭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名字,赶紧答应:“是,先生!”
他不自觉地坐得端端正正的,力图表现出自己最乖巧的一面。这是他常用的招数,身体比较弱但是听话又懂事的小孩子总比那些只顾着自己疯玩儿的讨人喜欢,有了什么争端大人们也会更偏向他……虽然他的这个设想还没有过用武之地。
这是个没有争端的地方,任何一点微小的改变都好像会触碰到禁忌。
先生的眼睛和村子里别的和先生一个年纪的人都不一样,他看他的眼神特别奇怪,奇怪到臭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比他隆冬季节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寒风刮过时起的鸡皮疙瘩还要多。这让臭臭不自觉地摆出最无害的姿态,低眉顺眼地在心底祈求先生赶紧点下一个。
先生笑了一下,罕见地夸奖道:“好名字。”
臭臭有了不祥的预感,而很快的,预感成了现实。
先生每节课都好像格外关注他,虽然明面上也就是多看他几眼。按理说臭臭应当欣喜若狂才对,先生的架势显然是把他放在了心上,要重点培养他,然而臭臭从来都不敢和先生对视,先生走过他的座位时他会不自觉地绷紧神经。他始终牢记当时先生看他的眼神,那种难以形容的怪诞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无数次让他在噩梦中惊醒。
赵家村给了先生厚待,他住进了仅次于村长的那间小屋,每天除了教书什么都不用操心,村人会轮流负责他的口粮,每天都有一个小孩子拎着竹篓子送饭过去,顺便为先生打扫房屋。
臭臭非常不喜欢这个任务,尽管别的小孩子会为此抢破头,但臭臭就是不喜欢接近先生。
终于有一天这种不喜欢得到了切实的理由,当他低着头把饭菜摆上桌子,先生从背后靠近他:“小云啊,你是村子里最聪明的一个,很有天赋,要是留下来,先生可以额外再教导你别的东西。”
先生的脸上挂着笑,眼里闪动着奇异而危险的光。臭臭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但他强逼自己冷静下来,温顺地回应道:“可是先生,回去晚了阿娘会骂我的。我回去说一声再过来好不好?”
“好好好,”先生一连说了三遍,臭臭心中一喜,又听对方说,“不碍事,我提前和你家里打过招呼了,你今天留下来,温习功课。”
先生又靠近了一步,弯着腰,鼻尖几乎贴到他身上。臭臭贴着桌子没处可躲,梗着脖子想要避开先生,又害怕做得过火,让先生觉察他看出有什么不对来。
他们僵持着,先生好像格外喜欢臭臭此刻窘迫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说着话:“怎么了小云?不要怕,先生会好好教你的,整个赵家村只有你一个学生是可造之材……”
臭臭仿佛害羞地低下了头,险之又险地躲开了先生朝他脸上伸来的手。只是躲开了这一回,先生顺势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就不好再拒绝了,尽管心里恨得牙痒痒的,臭臭还是乖乖听着,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发现。
他背着手摸索,在他带来的竹篓子里有一个小小的铁片,那是他哥哥赶集带回来的小礼物,铁匠废弃的材料。相比起正常的铁片来说它实在是太脆了,但把一边磨得很薄之后依然是很好的掘土工具,他出门前不知为何阴差阳错地把它扒拉出来带上了,现在看这是明智之举,这个小小的铁片也能作为很好的武器。
手心里的汗让铁片有些打滑。
臭臭浑身僵硬,先生还在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对他的看重,口若悬河地描绘出美好的未来,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自己有办法让他被仙师看上,又遗憾地叹气说自己资质不佳所以看到好苗子就格外心喜云云,臭臭做出被打动的样子,连连点头应和,好像浑然不觉先生的手正在从他的肩膀下滑。
先生弯着腰,不似庄稼人一般粗壮的脖子与他自己的脖子几乎平齐。臭臭攥着铁片的手爆出青筋,全神贯注地寻找着合适的、一击得手的契机。
这几分钟漫长得像是尿急了硬憋着,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自在,偏偏要在先生面前强颜欢笑,假作天真。臭臭心里头全是气,在这紧急关头他竟然前所未有地冷静下来,先生越靠越近,手摸到了他的屁股上,臭臭一狠心,瞅准机会冷不丁出了手,用力一划,飚飞的血像暴雨一样劈头盖脸地浇了他一身。
先生痛叫一声,仓皇地用手捂住了脖子。血水从他的指缝里喷出来,臭臭看着他,带着满身的血慢慢退开。
“啊呀,你把教书的弄死了。”背后有人道,“你想好怎么解释了吗?”
臭臭猛地回过了头。
门不知何时开了,一个漂亮到让人失语的女人站在门外,穿着再普通不过的青色衣衫,手中拎着两只木桶,绾发的竟然是一根歪歪扭扭的枯树枝。她坦坦荡荡地进了屋子,啧啧称奇:“我老早就看出这个恋童癖有问题了,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赵家村民风朴健,我住在这里这么多年愣是没见过一个小偷小摸的,在这种环境里居然也能出你这样的人……真是妖孽辈出,修真界常态吧。”
臭臭抿着唇不说话,他身上的血让他看起来更为羸弱。
“不用担心,我看这家伙不太顺眼,杀了就杀了,你不杀我也会杀的。”女人说,把视线放在桌上的饭菜中,“还热乎着,你饿吗?不介意我尝尝吧?”
“请便。”臭臭文绉绉地说。
女人坐下来,津津有味地吃起了家常小菜。臭臭站在一边看着她,这个漂亮女人吃饭的样子让人觉得赏心悦目,而且她吃东西的时候表情特别虔诚,特别小心翼翼,就好像吃东西是一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情——活像是几百年没吃过东西了似的。
但又不太像,因为这女人每道菜都只尝了五口就放下了筷子,干脆利落得像是根本就不情愿吃这几口。
女人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赵云。”
女人笑道:“好名字。”
先生这么夸他是居心不良,这个女人也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臭臭惴惴不安。
女人又说:“出了村子往南面走,再翻过一座山,那片森林常有修士出行。我看你资质不错,可以去碰碰运气。”
“你为什么帮我?”
“帮你?”女人托腮看他,“我没帮你。那边儿常出来的全是魔修,不过魔修也没什么……你要知道,仙和魔根本就没有区别。”
她又用脚尖点了点那具尸体:“再说,你在赵家村也待不下去了。”
“好。”臭臭咬牙,“我去。”
一走五十年。
此中艰难险阻不值一提,他拜入师门得了道号,修到筑基时师父要杀他,反而被他所杀。那一刻心境松动,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是孩童时就杀了心怀不轨的教书先生,忽然想起那个指点他的女人。
他知道那女人是谁了,不可能不知道,修真界到处都在流传她的事迹。
五十年后他又回到赵家村。
朗朗的读书声里,他看见七老八十依然健步如飞的教书先生朝他走过来,怡然自得。
“赵云?”她说,“学得不错。”
看样子她顶替了教书先生的身份在这里教书,看上去还教得有模有样,乐趣十足。
……他心想这人真是让人看不懂。
这个让人看不懂的女人端详他,又说:“师父死了吧。”
“死了。”
“我就知道。有没有兴趣改个道号?”
“什么?”
“子龙。”
他修行不到家,满头雾水:“这是何意?”
“没什么。”她漫不经心地说,“无聊逗个乐。”
很久很久以后,他的修为再无寸进,弥留之际纵观一生,他忽然明白过来。
荒诞的村落,奇异的氛围,识得几个字就被奉为座上宾的败类,死水一样沉寂的世界,稀里糊涂的修行和稀里糊涂的一辈子。
那个改变了他一生的女人插手他的人生,无非是因为看见另一个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