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日,白羽依旧在思索乌鸫的死亡原因,尸体虽与挫骨扬灰,但他死时的症状都有记录在案,因此并不妨碍他对此的追究。
乌鸫不可能是自杀,必是有人杀的,但是到底是什么方法可以让他死的毫无痕迹,他却辩不明。
“大人……”
门外,灰翼敲了敲门。
“何事?”
“风辰有是想求见大人。”
风辰?
白羽拧起一双剑眉,从犬境将风辰救回后,虽经过他的救治,但依旧改变不了风辰已形同废人的悲剧,鸟妖失去了双手,等同折断了翅膀,何况他的腿也被弄断了,和乌鸫差别仅在于一个木桶,没成为人彘而已。
哦,不,他的眼也瞎了。
他每隔五天都会去看望一回风辰,会救他也是因为当年他对鹤姬有活命之恩,但想要让他完全恢复到以往,除了神农鼎,就是女娲石了,偏偏这两件神器都不在他手里,他只能尽可能地保住风辰的命,让他免受一些皮肉之苦。
白羽打开门扉,“可是他的伤出了什么问题?”
“属下刚才去看过他,看着不像,只说有要事要见大人。”
“我知道了!现在就去……”
他披上用野兽毛皮制作的裘袄跃进风雪之中,跟在后头的灰翼搓了搓手,“这天可真冷,连着十几日都在下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夜隼族并不怕雪,就怕雪下不停,按照时节,这几日算秋收之日,雪要是不停的话,那些好不容易长成的农作物就会被雪压垮,冻死。
没有粮食就等于要挨饿,这是夜隼族的一个大难题,怪就怪圣鹄当年太爱打仗,大肆征兵,弄得务农的平民少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就是一个能顶三个也没法种出大量的粮食来,粮食少不说,又大多送去了军队,族中的粮仓近乎是空的,也就秋收时能塞个半满,想存些积蓄到明年,根本不可能。
王族和贵族是不愁吃不饱的,粮食再少,也不会从他们的牙齿缝里抠,苦得自然是平民,尤其是那些务农的平民,种出来的粮食,半点没有留给他们,全当税收缴纳了,种粮食的人都吃不饱,还能指望粮食的收成能有多好,加上贵族不想明年的日子过得紧巴巴地,能有点富裕,无耻地自行屯粮,更使得平民没粮食可吃,只能吃野菜树皮果腹,恶性循环下,平民饿死了一堆又一堆,尸殍遍野。
族里自己种不出足以民生的粮食,那就只能靠侵略外族来获得了,这也是白羽多次征战周边一些小族的原因,但和圣鹄不同,他不会为此大肆征兵,而是一骑当千,以最小的人马,得到最大的收益。
尽管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但对如今的夜隼族是有效的。至于想要改善族中常年颗粒无收的状况,自然不可能一朝一夕改变,贵族要清理,王族也要清理,只要掌权的人是一群乌合之众,自私自利的人,夜隼族就不可能回到老先王在世时的盛世光景。
还有就是……
白羽望着眼前白雪皑皑的环境,这里越来越冷了,越冷代表越贫瘠,土地和环境都已经不太适合居住了,必须换一个物资广博的地方作为族群的栖息之地。
无论侵略带来的收益有多大,都不及一片肥沃的土地,那才是真正的立根之本,放眼整个山海界,能称得上得天独厚,物资丰厚,又易守难攻的地方就是犬境所处的长海一带,那可以说是一片被上天眷顾的地方,若不是如此,又怎能让犬妖族栖息万年都依旧生生不息。
所以,他势在必得。
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只有自己的族群才是最重要的,也只有保住了自己的族群,才有安身立命之所。
“你明天吩咐下去,平民的税收今年无需缴纳,自己可有存粮,但今年的税,明年要补。”
“大人的心思我明白,可税收的事都是需要女王首肯的。”
今年免,明年交,且是交双份,看起来没什么优惠,但实则是今年能吃饱了,也就有力气干活了,只要好好种,不怕明年种不出双倍的粮食,可说是一种激励。
“我自会对她说,她若是不太笨的话,应该知道对目前而言,这是最好的良策。”
白羽踏着厚雪继续往前走,身后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沿途能看到不少灾民,躺倒在王城墙角跟,他们精疲力尽,面黄肌瘦,残喘着,连乞讨的力气都没有。
“最近灾民是不是又多了?”
“回大人,多了一倍,据说是东面的白鸦村遭到了雪崩,房屋田地全被埋在了雪下,还死了不少人……”
白羽停下脚步,怒道:“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件事?”
“是乌鸫活着的时候发生的,应该是怕要振灾,会用到他囤积的粮食就给瞒下了。”
白羽咬牙切齿道,“该死!”
“大人您别动气,这几日忙,属下不敢让大人过于操心,也就没说,但已经安排了人,早午晚设置粥棚,只是……只是光靠大人的俸禄和府中的粮食也是僧多粥少……”
设了粥棚也未必能让所有灾民吃饱,为了节约粮食,粥是一天比一天的稀,再过几日,怕是都要看不到米了。
“其他贵族就没有话说?”
“他们认为这些都是贱民,死了不值一提。”
白羽握紧拳头,脸色已黑了一片。
现在的夜隼族就是谁有权利,谁就能活下去,民生早已不是这些位高权重者会关心的事了。
“找几个人上山去打猎,尽量多打些,看能不能填补,天越来越冷,光喝粥也没用。”
“是,属下待会儿就带几个人上山去。”
现在是树针熊出没的季节,要是运气好的话,能打到一窝。这一窝通常就是二十来只,因为树针熊是群居动物,和人界的熊不同,这种树针熊成年了也没有一个成人高,虽然凶悍,但不难对付,用甜润的椰果就能诱引出来,算是夜隼族的特产,但以往都不会捕太多,怕绝种,可现在这等日子,不吃它们,就是饿死族人,两者只能选一。
“我记得鹜娘很懂得辨别山中的野菜和蘑菇……”
“没错,大人,她从小就生活在山中,深谙此道。”
“你带她一起去吧,弄些可口的蘑菇野菜回来也是好的,另外要是你聪明,赶紧表明心意,别傻乎乎地不开口,小心被人追走了。”
灰翼听闻,脸立刻就红了,支吾道,“大人,您怎么说到我身上来了。”
鹜娘是白羽府中的厨娘,出生在夜隼族极北的山鹞村,那是很善辨别药材的一族,白羽曾到那里求过药,并救了鹜娘的父亲,可惜连年征战,山鹞村的壮丁也没被幸免,死的死,残的残,整个村落也就败落了,只剩下老弱妇孺,又碰上了瘟疫,村中的人尽数死光,只有鹜娘逃了出来,便一路南下找到他,他便收留她在府中做个厨娘,和制药的家仆。
他身边男人多,突然来了个姑娘,又生得好看,自然吸引了一群人的注意力,其中注意力最集中的就是灰翼,有事没事都会去瞧瞧她,一来二去两人就都有了心思,就是不肯捅破那层纸。
“难道我说的不对,别说我不提醒你……”
“好了,好了,大人,风辰家到了,您自己进去吧,属下找人去打猎了。”
他走得飞快,好似后头有尾巴会被门夹到一般。
风辰所居住的屋子就在王城的南边巷子里,是一动三进的院子,祖上留下的,风辰既然能与鹞姬谈论婚嫁,出身自然不低,他的爷爷曾官拜左将军,也就是卫鹄那个级别的。
夜隼族崇武轻文,世代皆如此,这也是源于身处恶劣环境所引起的,没有强大的军队,就无法抵御外敌,更无法在恶劣的气候造成的断粮时节,侵略他族来获得充沛的物资储备。
当年的风辰一族,非常威风,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是老先王的宠臣,极其信任,和圣羽也交往密切,但圣鹄登基后,风辰一族就没落了,除了贵族的头衔没有被拿走,其他与平民无异。
他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个小厮,对他恭敬的作揖道,“是大人来了,快进,外头风雪大。”
“你家主人可好?”
“服了大人的药,已好多了,现在正在书房看书。”
小厮名唤一鸣,出自一鸣惊人的意思,是风辰一族硕果仅存的仆人,风辰的起居饮食都由他照料,他年纪还很小,今年刚满三百岁,因此模样看上去只有十二三岁,长得矮小,偏又穿着一袭宽大的旧衣袍,显得人很瘦弱。
到了内院,他接过白羽脱下的裘袄,挂在衣架上,“大人,稍等片刻,我去取碗姜茶过来,您喝了也好暖暖身子。”
“不用了,我现在就去书房找你主人。”
“那我送到书房去。”
白羽点头,径自走向通往书房的路。
因着鹞姬的关系,他与风辰的关系一直很好,对他的家也就非常的熟悉。
他叩响了书房的门,里头传来一声咳嗽,过了片刻,风辰道,“进来吧。”
白羽推门而入,“你在书房干什么?”
风辰虽然是武将家族出生,但很喜欢看书,此刻书案上摆满了书,他坐在轮椅上,像是在看书,但实则他已没了眼睛,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你来了……坐,我也是闲着无聊,看不见,闻闻书香也是好的。”
白羽走了过去,“找我是有什么事?”
“你先坐!”
“不坐了,我待会儿还有事,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风辰因为伤势过重,失血过多,脸色苍白,成为废人之后,他心绪波动很大,终日没什么胃口吃东西,以致于身体瘦弱,以往英俊年轻的五官衰老了不少,这不只是伤势引起的,也是因为妖力涣散的关系。
“大人,姜茶来了,您快喝。”
一鸣捧着茶杯走了进来。
“放下吧,现在喝烫口。”
一鸣看向风辰,“少爷,晚上想吃些什么?”
“随便弄些菜就好了,你先下去吧。”
一鸣点了点头,乖巧地退了出去,将门关上。
风辰没有手,也无法带动轮椅,“今日虽然冷,但府中的梅花开了,你来得正好,倒是可以一起赏花,哦,错了,是你看,看完了告诉我,是否和以前一样。”
这样的自嘲,也不是今日才开始的,仿佛这样,他会好受些。
白羽将他推到窗边,打开了窗户。
窗户外便是几株红梅,白雪飘飞下,这些梅花的颜色很扎眼,但艳丽而不妖,扑鼻的香气清幽而淡雅,姿态更是苍古而清秀。
红梅白雪,无论何时看都是一副臻美的景色。
风辰空洞的双眼望着那些梅花,他看不到,但能闻到没话的香气,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打算何时去救紫翼?”
白羽听到这个名字,僵了一下,其实来时,他就有预感,想他可能是要问紫翼的事。
“她被关押在犬境的水笼中,戒备森严,想要救绝非易事,之前我的行动失败了,要是马上去营救,必会损兵折将。你不用担心,她现在只是一只寻常的鸟,犬妖族的人不会对她用刑,不过是日子难过些。”
“她的身份已败露,犬妖族不可能会放过她,现在不用刑,不代表以后不会,若是问不出什么,又无里利益可言的话,他们肯定会杀了她。”
“她是你的徒弟,你疼惜她我能理解,但我也说了,贸然行动,只会徒增冤魂,若她知晓,也不会情愿,她与你一样,有情有义,为了救她却要死一些人,她获救了也不会高兴。”
“你别用这种话搪塞我,她性子如何,我比你清楚,我就是怕这丫头一时会想不开,自我了断了。”
“它现在只是一只寻常的鸟,如何能自尽?”
她既非人形,咬舌便不可能,关在水笼,定是五花大绑,想撞墙都不可能办到。
“怎么说,都是你有道理,但也说出了关键,关键就是她现在是只寻常的鸟,我想过了,最好的法子就是你将解药炼出来,再让人将药丸想办法送过去,只要她恢复人形,就能自立自救,必能自己逃出来。”
听闻,熟知他的风辰心里咯噔了一下。
“你看我,是因为觉得这法子不好?”
“这法子很好!”他收回了视线,再次望向窗外的梅花。
风辰高兴道,“既然好,那你就快做,事不宜迟,需要什么,告诉我,我让一鸣去准备。”
他很积极,但白羽毫无动作,依旧望着那梅花,像是看入迷了。
风辰察觉到是自己一头热,语调显得有些急促,问道:“你还愣着干什么?你别忘了,她会如此,可都是因为你。”
白羽微微转头,目色里像是沾染了窗外的寒霜,有些冷。
风辰继续道:“她对你忠心耿耿,丝毫不亚于黑翼,青翼,灰翼。”
“我知道!”
“知道?知道你还无动于衷?”他的口气也跟着冷冽了起来,“我不管你是什么心思,总之这解药,三日之内我必要拿到!”
白羽笑而不语,表情似是洞悉了什么。
“你笑什么,我不是开玩笑,如今我已形同废人,帮不了你,但紫翼不同,她素质极佳,又聪明,假以时日,必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绝不会比任何人差,她为了帮你,自行化身为畜生,受尽了磨难和苦楚,也该回来了,她也不会在乎你是否会给嘉奖,最大的愿望就是留在你身边,我既是她的师父,自然要满足她的心愿。”
“这些话,你不防让她亲口对我说。”
“你……你胡说什么……她如何亲自说,她……”
白羽朝着窗外喊了一声,“紫翼出来吧,你这师父从来都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
话落,窗外起先毫无动静,但过了一会儿屋檐上落下一块积雪,接着一抹瑰丽的紫色羽翼在白雪上划出一道剪影。
是紫翼。
它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