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极远的天地交界处,似乎有一条银色的线,随着阳光闪动。
待她揉了揉眼睛,仔细望去,那根线又不见了。
当晚扎营,李都尉再次来找到她,交给她一张地图,上面用墨水标出了一条蜿蜒的路。
“这是往昆州最近的路,你如果要出发的话,明天直接顺着那条岔路口走就行。”
梧桐拿着地图,忍不住问道:“我只能单独走吗?你们会不会去昆州啊?”
李都尉说:“也会走的,但是根据王府的安排,我们必须得先去福州等地,那边灾情比较严重。等结束之后会顺路经过昆州。”
顺路经过的话,也就意味着不会有太多时间停留,很可能几天就走过去了,根本不会到达周家村。
这样看来,的确是她单独行动更好,毕竟军队有要事在身,不能因为她一个人在某地长久逗留,耽误了正事。
梧桐垂眼看着地图,点点头:“好,我明天就出发,谢谢李都尉了。”
“客气。”李都尉瞥向帐篷外,那里有一个很固执的身影,他问:“这小子你也带去吗?”
梧桐苦笑了一下:“是啊。”
丢下他单独走的话,南星肯定会发疯吧。
李都尉说:“他不像个普通人。”
梧桐也早就看出这一点,但是无论她怎么问,南星都不肯说,她也只好作罢。
她嗫嚅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都尉看了眼天色,说:“我该回去了,你忙吧。”
他背着手往外走,只看背影的话,仍然和当初在南安城外,招兵时所见的沉默将领一样,不苟言笑。
梧桐送他出去,李都尉忽然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将军很希望你回去的,你知道吧?”
梧桐点点头,嗯了一声。
李都尉离去,南星立刻冲了过来。
“你们聊什么了?”
梧桐捏捏他的鼻子,回到帐篷里把地图放好。
南星不甘心,亦步亦趋地跟着她,非得问个明白。
最后梧桐灭了蜡烛,就着外面映进来的摇曳篝火光芒躺下,拍拍身边的空毯子说:“快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就该出发了。”
帐篷空间狭小,且没有穿,只能席地而睡。
南星乖乖躺下,问:“去你的老家吗?”
梧桐嗯了声。
南星闭上眼睛准备睡觉,心里踏实下来,因为梧桐没有丢下他。
梧桐想到自己应该套出他的身世,便借着话题问道:“你的老家在哪里?想回去看看吗?”
南星身体僵了一下,摇摇头说:“不想。”
“为什么?”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毯子里,闷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那里没意思极了。”
这小子,不会是到了叛逆期,从家里离家出走的吧?
梧桐心里犯起了嘀咕,可是任凭她怎么问,南星也不肯多说一个字了。
再次睁开眼睛,天色蒙蒙亮,已经到了早晨。
伙房兵在劈柴准备早饭,梧桐把南星叫起来,两人将帐篷拆了,东西整整齐齐的码好,困在马背上,去小水沟里洗了把脸,然后与李都尉告别。
赵三羊出来撒尿,正好碰见他们,一问之下才得知梧桐要单独离开的消息,非常失落。
“你们早点回来……”
他冲着梧桐挥挥手。
梧桐骑在马上,回头笑道:“放心,我一定带好吃的给你。”
她身上有钱,只要找到城镇,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赵三羊得到许诺,非常开心,正要道谢,就看见南星抱着梧桐的腰,奋力抬起腿,用脚后跟提了下福福的屁股。
福福嘶鸣一声,打鸡血似的向前冲去,身影很快消逝在晨雾中。
赵三羊颇为伤心的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撒尿去了。
吃完早饭后,三千人的队伍再次启程,浩浩荡荡,朝着与梧桐不同的方向走去。
只是才走了一个上午,一个士兵突然骑马过来禀报:“李都尉,后面有人要见您。”
荒郊僻野的,有谁会来找他?
李都尉困惑地回过头,看见队伍末端,有个熟悉的身影。
走近了一看,居然是梧桐。
她扶着腰,气喘吁吁的,南星牵着马跟在她后面。
“李都尉……”梧桐疾跑了几步,停在他面前。
李都尉越发不解:“你怎么又回来了?”
梧桐苦涩道:“我也是没办法啊,前面的路都淹了,根本找不到地方过去。”
李都尉皱起眉:“路淹了?”
“是啊,到处都是水,像片湖似的,根本无路可走。”
她辛辛苦苦地走了几个小时,突然看见这副场景,不甘心回头,准备让福福载着两人试试看能不能走过去。
结果福福一脚踩进隐没在水底下的泥坑里,半个马身子都陷了进去,她和南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它给拽出来。
前方无路可走,只能回去找大部队,然而福福受了惊吓,怎么都不肯载人,两人只好牵着它徒步行走,紧赶慢赶,终于追上李都尉,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李都尉拿出之前信使给的文书,看了又看,说:“不应该啊……我们本是要直接去福州帮忙筑坝,坝筑好以后,自然拦住了大水,怎么会现在就淹了?”
梧桐也很茫然,摇了摇头。
李都尉收起文书,说:“先往前走走看吧。”
事态紧急,他们顾不上吃饭,下令急行军,以更快的速度往前走。
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大部队也无路可走了。
眼前白茫茫一片,如同大海一般,山被淹得只剩下一个山顶,树被淹得只剩下一个树顶,哪里还有什么路?
三千将士齐齐望向李都尉,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路过不去了,他们白走一趟还没关系,但是如果大水没办法退下去,那可就不是三千条命的事情了。
李都尉下令修整,自己找来赵三羊,命他放了只信鸽。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水面上远远地出现了一些小木船,数量很多,几乎有上百只。
李都尉忙走到水边,梧桐也跟了过去,站在岸边翘首以盼。
不一会儿,船靠近了,为首的船有帐篷,外面站着侍卫。
船停下,侍卫掀开帘子,从里面钻出来一个穿着官袍的中年男人。
他站在船上,居高临下的审视了李都尉一圈,开口问道:“你就是阿布多旗下的?”
李都尉点头,报上门户。
那官员身形瘦弱,长着一下巴杂草似的胡须,官服穿得妥妥帖帖,一丝褶皱都没有,面对赶了十多天路,几乎没洗过澡的李都尉时,眼里带着点傲气。
“你怎么来的这样晚?罢了罢了,快点带着你的人上船,我们乘船去靖州。”
“你是朝廷派来的礼部侍郎刘大人?”
“没错。”
李都尉问道:“为何去靖州?王府给的命令是让我等去福州支援。”
刘侍郎鄙夷道:“水都涨成这样了,再去福州有何用?须往上游去,尽快将水控制住才是。”
李都尉问:“汛情很猛?”
刘侍郎点点头,没有耐心再解释,仿佛再多说一句话,都会跌自己的份,转身往船舱里去了。
这里是中原地界,既然是来支援的,那就全凭对方安排。
李都尉下令,让众将士上船,船少人多,还有马,根本装不下。
他派人进去问那刘侍郎,还有没有多的船。
刘侍郎说:“这种时候了,哪里还有什么多的船?这些船都是好不容易腾出来的。到了那边横竖没地方骑马,你们人上船,把马留下来不就行了吗?”
梧桐问:“怎么办?
李都尉思索一番,下令道:“留三个小队在这里看马,其他人上船,尽量将行李精简,减轻负重。”
把马留下来,将来筑坝的时候,那么多材料岂不都得靠人力背吗?
梧桐想想还是没有说出口,李都尉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救灾是急事,只能先把士兵送过去再说。
花了将近半个时辰,两千九百一十个士兵上了船,剩下三个小队,也就是九十位士兵,带着上千匹军马,奉命驻扎在原地,等众人回来。
梧桐在编制外,没有自己的队伍,于是把福福交给士兵们,自己背着包裹,与李都尉同乘一船。
南星自然跟着他,此外赵三羊也在。
他会用飞奴,李都尉需要用他来传信。
船队开动了,近百条满载的小船铺满了一片水面,如过江之鲫般往前驶去。
天是灰的,水也是灰的,太阳偶尔从乌云中露出个脸,水面反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梧桐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只觉得自己身处在大海上,四面张望都看不到边界,难以想象这里数天前还是田野。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水中终于出现了点不同。
目所能及处,时不时出现一栋类似房顶的东西,水面上也漂浮着许多家具,有些家具上还站着些家禽,或鸡或鸭,统统睁着茫然的两只眼睛,看着经过的船队。
刘侍郎所乘的船就在李都尉的船前面,突然偏离了一点方向,往某个漂浮在水面上,站了母鸡的大木船靠去。
靠近之后,侍卫递出一根长杆的漏网,将那只母鸡飞快的一捞,收上了船。
后面的士兵看见了,也纷纷学着他们的模样,将那些家禽捞上船。
抓起来之后,吃也好养也好,总比暴殄天物,任由它们站在上面饿死强。
李都尉忙着写信,没时间去弄那些东西。
梧桐跑了一上午,累得只想躺下,靠在船板上动也不动。
南星对于吃喝素来没什么兴趣,与她并肩躺着,怀里抱着二人的包裹。
唯独一个赵三羊,看见鸡鸭就像看见救星一般,两眼放光,从船夫那里要了漏网,动作不停,很快被他捞上来两只大公鸡。
公鸡浑身湿漉漉的,可能是饿久了,看起来有点呆滞。
梧桐打开包裹,从里面抓出一把干粮捏碎了喂它。
公鸡低头去啄,木制的船板被它啄得咯咯响,打桩机一样。
赵三羊突然停下来,指着远方惊奇地喊道:“咦,那是什么?”
梧桐站起身来,跑到他旁边,扒着船抬头一看,只见赵三羊所指的地方有一块破旧的大木板,不知道是床板还是门板,在晃动个不停,似乎还有些惨叫声传来。
那么大的动静,肯定不是鸡鸭鹅之类的东西。
难不成是个人?
梧桐心里一沉,去喊李都尉,李都尉放下纸笔过来一看,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那地方距离的有点远,差不多百来米,不是触手可及的地方。
李都尉命令船夫把船调个方向,往那边开,过去看看情况。
船夫是沿岸两地的灾民,对于来救援的士兵是感恩戴德,当即听令。
只是划出还没有多远,刘侍郎的船突然停下,连带着后面整个船队也停下。
侍卫把门帘掀开,刘侍郎探头出来,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赵三羊迫不及待地说:“我们好像看见前面有个人!”
刘侍郎道:“胡说,此地在洪水来临之前早已组织撤离,怎么可能会有活人?”
他身上带着一种阴沉的气势,赵三羊只是个普通士兵,被他压得不敢说话,挠挠头说:“莫非是我看错了……”
梧桐道:“是不是活人,我们去看看再说。”
刘侍郎不悦地瞥着她:“你是谁?”
“我是阿布多将军的侍卫。”
“一个侍卫也敢如此放肆?李都尉,管好你的人,现在灾情迅猛,若是耽误了正事,朝廷拿你试问。”
梧桐心里觉得他简直有病,百来米的距离,过去也就几分钟而已,有必要特意来阻拦吗?
她看看李都尉的脸色,又看看那人高傲的脸色,忽然明白过来。
去不去看不重要,那人是在给李都尉下马威呢。
兵是李都尉带来的,但他是有品级的官员,自然要在区区一个都尉面前立下威信,让对方对自己惟命是从。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士兵都看着他们,李都尉要怎么办?
对方看起来不像个好惹的,公然违抗,说不定会连累阿布多一起受罚。
但是就这样见死不救吗?
梧桐左看右看,忽然瞥见一块厚木板,立即说道:“不如李都尉您继续往前,我用木板划过去看看,是人的话就救。”
“用木板?安全么?”李都尉担忧地看着她。
梧桐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跨到木板上,小心翼翼地站稳,然后跺了跺脚。
木板相当平稳。
“看,没问题的。”李都尉点点头,一个身影从他面前窜过去,是赵三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