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君面色苍白,可是昨夜未能安寝?”
天光乍破,寂静营寨恢复了喧嚣。
栾信这也来了个不速之客:“林安之?”
他跟林素也算有缘分,上次林素现身西南战场,主上火急火燎喊他回去复制这厮的文士之道,结果林素跑得飞快,失之交臂。栾信也只从他人口中听到对方相关的情报。
兜兜转转,文士之道还是入了自己口袋。
呵呵,该是自己的,总会是自己的。
林素没想到他能一眼认出自己,颇为荣幸,拱手行礼:“晚生林素,见过栾君。”
不管是论年纪还是论辈分,林素都比栾信小一些,自称晚生也合情合理。不过,这种亲昵示发生在二人有过冲突交手的当下,便显得阴阳怪气了。栾信侧身避开他的礼。
“你我并无交情。”
“栾君可是还恼怒昨晚之事?”
栾信眼眸深沉看他,缓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该学过圣人之言,知晓何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来的是友,自然开怀,但若是来的人是‘敌’?”
也就是他脾气好,要是换主上,巴掌没呼上林素脸,那都是主上修身养性的结果。
林素跟栾信算是互相明牌。
栾信知晓对方文士之道的能力,自然晓得昨夜将他困在梦中,又故意让他目睹主上跟顾池谋算秋文彦的往事,本身就存了挑拨离间的恶意。林素也不吃亏,他借梦境,趁栾信被真相打击心神失守的罅隙,窥探到秘密。
二人碰面,确实没必要再虚情假意寒暄。
林素道:“栾君是萌生杀心了?”
说完,安静等栾信缓冲结束。
“倘若栾某有这能力,自然要让你血溅当场,少个隐患。”栾信对这份杀心毫无掩饰的意思,谁让林素不长眼戳破那层窗户纸?
若未曾戳破真相,栾信还可以继续相信一切是顾池的阴谋,反正记恨顾池的人也多,不差自己一个——顾池自个儿都乐在其中。
林素唇角笑弧压下,栾信不想他提,他偏偏要提:“如此说来,沈国主谋杀栾君先主一事,这算揭过?那可真是太好了,林某昨夜辗转反侧,总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听坊间传闻,沈国主与栾君虽非相识于微末,但也互相扶持多年,堪为一段君臣美谈。如此感人肺腑的君臣佳谈因林某而生嫌隙,那真罪过。”
栾信的脸色先一步黑沉下来。
林素嘴上说着不怕,但右手很诚实探上了剑带:“栾君还真是爱沈君爱得深沉。”
康国君臣在民间就是一国乱炖。
一些非法刊物在坊间黑市颇受欢迎。
不少底层庶民都能清楚分辨三省六部有谁,对国主姓名事迹也能谈个几句。看似非常平常的细节,搁在其他国家却是不可能的。庶民光是求生都耗费了全部的力气,他们甚至不知道府衙大门朝哪边开,本地官员姓甚名谁,更别说距离他们万里之遥的王庭。
这个细节能反应两点重要信息。
其一,民风开放,不禁止庶民议论官员,甚至会强制要求官员去跟庶民多打交道。
其二,庶民的生存压力不似别国大。
议论闲谈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精力,分给八卦的时间精力多了,用来谋生就少了。庶民用五成时间精力也能达到十成时间精力才能达到的生存线,可见康国物产并不贫瘠。
栾信:“……你究竟有何来意?”
他主动败下阵,不愿再提上面话题。
林素敏锐察觉到危机解除,恢复此前笑容:“其实栾君用不着如此,林某只是在其位,谋其职,负其责,尽其事,秉公办事而已,并无其他恶意。譬如,栾君的秘密,林某就没有对外透露。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林素指天地,又指自己跟栾信。
栾信对他这话并不相信。
若林素没撒谎,那他跟中部分社这帮人也是貌合心不合,各取所需。两面三刀之人总是讨人嫌弃的,栾信最后也没给对方啥好脸。
林素就是过来确认契卷条款的,两家需要约定好交换赎金俘虏的时间以及地点,这期间需要短暂停战,算是礼崩乐坏乱世背景下,战场上面少数没有被玩坏的君子约定。
在栾信检查契卷条款细节的时候,林素扯起闲聊:“晚生近来与友人把酒言欢,趁着醉意说了不少胡话。其中有一部分让人印象格外深刻——智者,可否令天下太平?”
“智者?或许可以。”他想到主上。
林素道:“但友人跟晚生感慨,智者囿于寿数,天下太平不过百年,岂非可惜?”
“总有后来者承袭前志。”
“谁能保证后来者没有私心?与其害人害己,倒不如选择更稳妥的办法——让智者寿数长久乃至永生……再用权术让愚者疲于奔命无法思考反抗,天下将再无战乱。”
乍一听,似乎有些道理。
“智者,愚者,谁来界定二者?是你口中的智者?还是被打为愚者的愚者?这位智者有多智,那位愚者又有多愚?怕只怕,是这智者别有用心?”林素口中的“智者”明显不是指自家主上,栾信自然就无法赞同他的观念,甚至有些火大,“你说的究竟是治世之道,还是豢养之法?倘若天下太平这么简单,吾主十余年励精图治,岂非笑柄?”
简直就是损人利己!
栾信冷笑道:“私以为,你说的还不够周全。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万一哪天愚者不想当愚者,智者还能高枕无忧?倒不如将人都弄成傻子!”
傻子肯定造反不起来。
“你那友人,简直不知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这般友人往来亲密,林君该小心警惕才是。”这朋友真不是林素他自己?
栾信这番话并未激怒林素。
为什么这么确定?
因为林素前脚回去复命,栾信后脚提出告辞,无人阻拦,痛快答应放行了。离开那片浑浊区域,栾信觉得呼吸到的空气清新甜美。
心情畅快了没一刻钟。
回程之路便是决裂的不归路。
契卷先一步送归王庭,栾信一行人则放慢速度赶路,还要着重远离栾信的过敏源。
殊不知,沈棠这边也忐忑不宁。
栾信送回来的契卷也没心思仔细看。
顾池捡起来看了眼,评价:“败家子。”
“什么败家子?”
顾池道:“我就说栾公义那个做什么都慢的人,派出去谈这个不妥。讨价还价不仅要技巧,也要语速,豁得出脸面。他那个反应,别人骂他七八句,他刚想完第一句。”
有理由怀疑栾信被当肥羊宰了。
顾池甚至能脑补出一群人围着栾信叽叽喳喳,栾信面对敌人的漫天要价,急得额头冒汗,偏偏嘴巴说太慢,声音又小,脸皮又薄,根本不是别人的对手。还不如他来呢。
“人能平安回来就好。”
栾信出门也是为了摸敌人底细啊。
吃点亏不算什么的。
顾池掐着嗓子翻白眼,酸溜溜地道:“嗯哼,人~能~平~安~回~来~就~好~,听得臣都感动了,恨不得为主上尽忠,肝脑涂地!万一他不领情,一回来就拔剑相向呢?”
沈棠被顾池说得有些忐忑。
“这不至于,公义还是讲道理的。”
“臣现在就能为主上肝脑涂地!”
近在咫尺的不要,非要惦记远在天边的。
“……望潮,你老实说是不是也担心?”
顾池死鸭子嘴硬道:“……没有。”
沈棠拍拍手让人送来一堆等着批阅的奏折,将想要拔腿跑路的顾池拉回来:“既然没有担心,那孤的御史大夫不妨留下来,替孤分忧解难?最近批这东西手都要断了。”
某种时候非常想跟化身交换一下。
化身来干活,她出去浪。
天知道她看到两道化身的记忆,而本尊只能蹲在小小殿内办公,内心会有多抓狂!
都是她自己,凭什么化身就能逍遥?
“……臣还病着呢。”
奈何他的对手是沈棠,文武双全的bUG,两根手指就能压着他肩膀让他无法起身。
赎金自然要跟户部那边申请。
荀贞听到数字,不可思议。
“这么多?”
“也……还好?”
“好什么好!不知当家不知柴米贵,栾公义是不食人间烟火太久了?他知道他损失的这笔钱能给将士们安置多少套过冬棉衣棉被?能接济多少无家可归者度过这寒冬?”
这哪里是亏钱?
分明是刮他荀含章的心头肉!
沈棠硬着头皮:“含章先别急啊,这事儿还有内情,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
两颗脑袋凑在一块儿叽里咕噜许久。
荀贞的脸色终于能看了。
“他们会这般不要脸?”
沈棠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被玩坏的君子协定还少么?
乱世就是不断拉低下限的时代。
沈棠将差事交给荀定。
荀贞这个老父亲坑谁都不能坑他儿子。
她就这么数星星盼月亮,每天耷拉着苦大仇深的脸面对比人高的奏折,终于等来栾信即将入城的好消息。沈棠精神一振:“我的公义可算回来了,他人现在到哪儿了?”
想亲自去接人。
接人的同时还能翘班松口气。
“栾尚书说一身风尘不宜面君,先行回府,待明日再来跟主上述职。”随行武将转告栾信的话,迟钝如他也嗅到一丝不寻常气味。
沈棠失望,瘪嘴:“好吧。”
幸好她做足了后手!
栾信现在是避而不见,这在她预料之中,所以提前给栾信临时宅子安插了俩熟人。
两个栾信的熟人。
管事早早收到家丁消息,命人烧热水。
回程路上有公羊永业盯着,栾信这次没有过敏,泡了个热水澡,舟车劳顿的疲惫就散得差不多了。简单用了顿晚膳,天色未暗就准备安寝,顺便想想明日怎么面对主上。
然后——
他发现前院客居似有人居住痕迹。
“家中是来了访客?”
管事道:“已来了半月有余了。”
栾信不由在心中猜测客人是谁,主人不在家中,客人一住就是半个月,实在是不合礼数。对客人不满,嘴上却训斥管事不知轻重。虽说是临时住所,但府上也有不少重要的东西,客人登门拜访就将人安排住下来,万一丢失点什么,造成的损失如何能挽回?
管事苦笑:“这,小的无法做主啊。”
他也想临时租赁一间院落安顿客人,但两位客人是上面指定要安顿的,他能咋办?
因为——
那两人是国主塞过来的。
三令五申,这对母子必须住在府上。
栾信归来先去见自己,沈棠就先试着哄哄他,哄不好再打感情牌,威逼利诱总有一套能行。要是栾信归来对自己避而不见,先回到府上,那就让秋丞遗孀母子给他震撼。
栾信确实有被震撼到了。
他忙起身,上前相迎:“见过女君。”
栾信这些年命人照拂旧主遗孀及其子女,每年还会抽空去拜访一趟,毕竟光叮嘱不够,时间一长底下人还是会轻慢,他亲自去一趟更能表示态度。实在抽不开身,也会让自家夫人代劳跑一趟。距离上次见面,掐指一算是三年前:“女君与小郎怎么来了?”
他口中的“小郎”扑通一声就跪下来。
膝盖接触石砖的动静,听得栾信懵了。头回在没有文士之道副作用的情况下脑子卡壳,身体本能将对方扶起:“小郎这是作甚?”
“蒙栾叔多年照拂,这一拜是应该的。”
下药就要下猛药。
母子二人听说栾信入城就直奔府上,不见主君,便晓得出大事儿了。二人一合计,对付栾信这种人,道德绑架比威逼利诱更合适。
于是,先发制人。
栾信想将人扶起来:“小郎言重,先主于我有救命之恩。他如今不在,这份恩情却不能不还。天地君亲师,小郎岂可轻跪他人?”
“但在我心中,栾叔早已是亚父,如何跪不得?”小郎说着,泪水应声而下,“自阿父去后,母亲与我姊妹兄弟数人相依为命,若非您照拂,这世上早已怕没我等了。”
苗氏站在一旁垂泪。
开口就是熟练的道德绑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