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虽然与慈宁宫不过隔着一条道的距离,两宫往来却很少。也只有逢年过节有些礼节上的往来,平时各安其事,虽同在一宫,却宛若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这里都是些先皇妃子们,早已经被新朝代抛却,全住在安详的慈宁宫,倒可以算是安享晚年,毕竟争权夺利也都轮不到她们了。
这么多年过去,端敏公主已经到该出嫁的年纪。入秋,金秋九月。她看见四喜在种花,问,“四喜,你这次种的什么?”
四喜抬头,望着端敏公主笑笑,“回公主,这是腊梅。”
“梅花?是这个季节种的?”
“回公主,刚入秋时可以种,来年春天也可以种。不过种子不好伺候,要发芽开花最好是春天的时候种。”
“噢,你对种花这么懂。”端敏公主端详四喜,尤其见着她脸颊上可怖的伤疤,想起她当初英勇救主的事情,就问,“四喜,你为什么不愿意认静太妃为额娘呢?不比做个奴才好?”
四喜一顿,“回公主,四喜没有当主子的命。”
“唉,”端敏公主叹气,“当奴才也有当奴才的好,静太妃不把你当奴才,待你像待亲生女儿一样,虽然无名无分,却能任性宠着,多好。”
四喜皱眉,“公主,皇太后不也十分疼爱您吗?”
“是啊,皇额娘虽然疼爱我,可我身为公主,到了出嫁的年纪,却是皇额娘也没办法的。”端敏公主又叹一声,“不像你,只是个奴才,是去是留只要静太妃一句话。”
四喜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端敏公主又问,“四喜,你有没有想过嫁给一个如意郎君?”
“啊!”唬的四喜脸色涨红,慌忙摆手,“公主快别说笑了,四喜只想一辈子伺候太妃娘娘!”四喜如今已经二十多岁,比端敏公主还年长许多,算得上老姑娘。可她一直跟在籍籍无名的静太妃身边,和仁宪皇太后一起,安安乐乐的生活着,这么些年长成,竟是与其他宫女端地不同。
端敏公主莞尔,“真是忠心。”她摆摆手,“不跟你说了,听说皇上去年派到台湾议抚的使臣回来了,本公主正好去看看。哼,”她嘀咕道,“说不定,哪天我要是没办法,还可以逃到台湾去,就不会被烦着嫁人了。”
这次议抚虽然失败,但跟着使臣回来的有一个姑娘,是郑经王妃的亲妹妹。因不满郑氏,特来投诚。康熙帝厚待她,打算封为公主。端敏公主想着,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公主对台湾一定很了解,她倒想去了解下这个遥远海外的台湾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还没刚抬步,仁宪皇太后看见叫住她,“敏儿,你要去哪里?”
端敏公主一僵,连忙到仁宪皇太后身边,撒娇的蹭了蹭仁宪皇太后,“皇额娘,儿臣听说皇上打算新封一个公主,所以想去看看。”
仁宪皇太后叹气,爱怜地戳她额头,“哀家看你是又准备跑路才是真。”
“……啊……”端敏公主讪笑,“瞒不过皇额娘慧眼如炬。”
“敏儿啊,”仁宪皇太后皱眉,“你就这么不想嫁人?”
听这意思好像有转机?盯着仁宪皇太后无名指上许多年未曾摘下的玉戒,端敏公主轻声说,“皇上不喜欢儿臣,总想着为儿臣赐婚,可儿臣连见都没见过,怎可胡乱嫁娶……皇额娘,儿臣只想嫁给心上人。”
仁宪皇太后眉心一跳,低头看她,“你有心上人了?你若有心上人,哀家为你做主。”
“就是没有嘛。”端敏公主哀怨道,“儿臣都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就这么稀里糊涂嫁了,儿臣不甘心。”
仁宪皇太后叹气,摸着她的头不说话。远远地,就看见静太妃又去帮四喜种花,四喜抬头看见来人,笑的眼睛都弯成月牙,傻里傻气,惹得静太妃嗔笑,“笑这么傻。”
“总觉得四喜和静太妃怪怪的……”端敏公主趴在仁宪皇太后腿上,嘀咕道,“说是母女吧,感觉又不对。说不是母女吧,静太妃当真是宠爱四喜。”
然而仁宪皇太后却望着她们出了神。又是一年秋。她当初第一次认识那个人,也是这个季节。金秋九月,每年都好像那一年。可是,仁宪皇太后却觉得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很快又要到皇太后寿诞,那个人……会回来吗?
仁宪皇太后不由自主地抚摸着无名指上的玉戒,那上面的“十六文”三字都已经快被磨平,那个人却至今未见踪影。她还会回来吗?仁宪皇太后心想,她那么厌恶紫禁城,离开这里会快活吗?这么多年,她在哪儿?她过得好吗?她还是……一个人吗?她还记得自己吗?她还能回到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来吗?仁宪皇太后用力握住自己的右手,抚摸那玉戒,嘴唇翕动,神思已经陷进往事中去。那个人的声音仍然在耳边回荡,就如同无数次梦里出现的一样,仿佛还在昨天,她说,相信我,我一定,一定会回来。
一定,会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仁宪皇太后目不转睛望着远方,眸子里却一片空茫。
“额娘?皇额娘?”端敏公主晃了晃仁宪皇太后手臂,“皇额娘,您听到我在说什么了吗?”
“嗯?噢,听到,听见了。”仁宪皇太后顿了顿,想想刚刚端敏公主说的话,缓缓道,“四喜是静太妃的救命恩人,两人的情意自非常情可比。”说着,对端敏公主笑道,“你有时间琢磨她们,倒不如想想你自己的事。”
“我?”端敏公主撒娇,懒洋洋道,“皇额娘,我不想嫁人嘛!你看,人家那个台湾的什么公主,都能大老远跑到京城来,我也想出去玩。”
“人家是逃命来投诚,是没办法的事情。”
端敏公主道,“反正别人去了很多地方。对了,皇额娘,我听说,那个公主身边跟着一个夫子,姓苏什么的,虽然是个跛子,但见多识广,我也想去请教请教。”
“苏什么?”
“不清楚。”端敏公主说,“听说都叫那个跛子苏先生,是个扶桑人。噢对了,我还听说那个公主想来拜见皇额娘,皇额娘您可见过?”
仁宪皇太后摇摇头,“没有,未得传召,寿康宫岂是想来就来的。”
“那,不如趁着您的寿诞,皇额娘召她进宫来?整日在宫里可闷呢。皇额娘,好不好嘛!”
“那是来投诚的公主,未得皇上钦封,咱们不好事先召见。”瞧着端敏公主撒娇的模样,仁宪皇太后无奈,“好好好,依你。”
然而新皇节俭,仁宪皇太后也俭朴,并不喜大张旗鼓劳民伤财。故而寿诞之日也不过是皇帝陪着吃吃饭,皇家寿宴倒不好召见外人,一来二去仁宪皇太后就忘记了。况且,那公主刚来,一路奔波劳累,竟是生了场病。待病愈,已是十一月。
没等太后召见,台湾公主竟上疏求见仁宪皇太后。早已将此事抛却脑后的端敏公主,这才听说,早在寿诞之前,台湾公主就已经求见许多次。可惜人生地不熟,托人不利,并未上达寿康宫,太后毫不知情。端敏公主闲来无事,听闻此事觉得好奇,又对仁宪皇太后重提。因着原就答应过端敏公主,仁宪皇太后当即下旨,召台湾公主入宫觐见。不过为防突兀,仁宪皇太后于是请台湾公主来赴晚宴。
按例赴宴这种事,只有台湾公主能进。从台湾来投诚的年轻公主,是眼下台湾当家郑经嫡妻的幼妹,不过十七岁。倒是彬彬有礼的模样,规规矩矩给仁宪皇太后请安,“臣女唐凌,见过皇太后。”
“快平身。”
竟也一番言笑晏晏。不曾想唐凌年纪轻轻,却见识谈吐远远超过同龄人,甚得仁宪皇太后欢心。只不过唐凌言行谨慎,端敏公主虽然与她是同龄人,却欣赏不来唐凌这番做派,因而觉得这人实在无趣,便提不起兴致来。晚宴毕,端敏公主又跑去找四喜玩,仁宪皇太后深感无奈,只说,“端敏公主被哀家宠坏了,失礼之处还望唐姑娘不要见怪。”
“太后折煞臣女,”唐凌忙稽首道,“端敏公主天性活泼,正是可爱之人,谁人舍得见怪。”
仁宪皇太后看着她的言行举止,却莫名觉得隐隐有些熟悉。然而熟悉在哪里,她却不得要领。遂笑道,“端敏公主要是有你一半知书达理,哀家也就省心了。”
“太后亲自教导,端敏公主必定不落旁人。”唐凌对皇太后福了一福,却话锋一转,“启禀皇太后,臣女有个不情之请。”
这少女太会说话,虽是奉承话却听得耳顺。仁宪皇太后很喜欢,便道,“但说无妨。”
唐凌道,“臣女的夫子苏先生,想求见太后。”
“苏先生?”仁宪皇太后不由皱眉,“听说是个扶桑人。他为何要求见哀家?后宫这种地方,可不是男人能轻易进来的。”
唐凌忙道,“臣女也不知。苏先生沉默寡言,向来不爱谈及自己。不过据臣女所知,先生并非扶桑人,只是曾流落扶桑。先生此次千里迢迢从台湾赶来,只为求见皇太后。”顿了顿又补充最重要的一句话,“苏先生只是臣女的尊称,她是个女子。”
仁宪皇太后心里一咯噔,怔怔半晌,压着瞬间汹涌起来的情绪颤声问,“她……叫什么名字?”
“十六。苏先生姓苏名文,但她特地嘱咐臣女,禀告太后她叫十六。”
十六。苏文,十六——苏十六,文。
寿康宫里静极了,几乎能听到皇太后的心跳声。
“即刻,”仁宪皇太后不由得捂住心口,控制不住发抖的声音道,“宣她进宫。”
“先生就在寿康宫外。”
灯火阑珊。却似星光满溢,星夜白昼,人如旧。
八年了。
她一步步,朝着寿康宫走来。
恍如隔世。
寿康宫灯火通明。蔡婉芸难以置信的望着来人,震惊半晌,终是低下头按住情绪,接着悄无声息地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那个人目不转睛,朝着寿康宫的方向,望着殿内的仁宪皇太后,一步步往前走,每一步都好像走过了一段人生。
见跛腿的先生难得走路这么稳健,唐凌悄悄松口气。虽然不明白苏先生为何执意要求见皇太后,但唐凌心想,不管怎样,先生都是自己的先生。唐凌眼见着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虽然心中不解,但也识趣地悄悄离开。
这个“苏先生”终于进入寿康宫殿中。
灯光映照在她脸上,像是一场梦。
仁宪皇太后凝望着她,恍惚中仿佛看到她对自己笑。看她走路竭力控制还是一跛一跛,胸腔里最柔软的地方此刻疼得厉害,让皇太后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然而仁宪皇太后还是觉得不真实,她做过太多这个人回来的梦了,太多太多,以至于此刻她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真。
太久太久,八年,好像过了几辈子那样长。
“我回来了,素勒。”站在皇太后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哑声开口,眼眶已经发热通红。
仁宪皇太后怔怔地望着她,抬抬手,却不敢碰她,“……你是谁?”
林文澜忍不住用力抓住皇太后的手,放在唇边亲吻,“是我,素勒,我回来了。”
太后瞬间眼泪落下来,却执意问,“你……你找谁?”
“素勒……”林文澜心疼的给她擦眼泪,把人抱进怀里,哽咽着柔声道,“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我找你,找素勒,找我的心上人,素勒,素勒……你……你还记得我吗……”
太久了。久到怕她忘记了自己。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刚刚过完二十九岁寿辰的仁宪皇太后,终于相信此刻不再是梦,这个人是真的回来了。她哽咽不已,像个孩子一样扑在来人怀里,“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林文澜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眼泪却落下来,“傻瓜,我怎么舍得不回来。我回来了啊,再也不会离开你。”又说,“本想在你生辰前来见你,可惜——”
皇太后咬住她的唇,喃喃道,“你是我这辈子收到最好的生辰礼物。”
最好的。包括这个时隔八年的吻,和一场欢爱。
康熙八年,册封唐凌为公主,携女先生一起陪侍寿康宫。后因太后喜爱,便将女先生留在身边,还兴起赐姓氏为“林”,做了个不管事儿的嬷嬷。因着被客遇的特殊身份地位,林嬷嬷倒算不上宫中奴才。
康熙二十六年,太皇太后崩逝,享年七十五岁。
康熙二十八年,仁宪皇太后移居宁寿宫。
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丙戌,仁宪皇太后崩,享年七十七岁。
六十年时光如流水,不知不觉青丝变白发。
林嬷嬷对镜梳妆,满脸皱纹却仿佛看到她们当初年轻的模样。她伸手正一正模糊的铜镜,给自己露出一个满是皱纹的浅笑,随即林嬷嬷到老太后身边躺下。“素勒,”吻上老太后已然冰冷的唇,握住她的手,两只爬满皱纹的手十指相扣,林嬷嬷笑了笑,“老太婆。”
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与君共白首,生死不相离。
林嬷嬷卒,享年八十岁。
康熙帝念在两人主仆情深的份上,依照孝庄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的前例,将林文澜作为仁宪皇太后的陪侍共葬皇陵,生同衾,死同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