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悄悄跟了上来,对着素勒毕恭毕敬的行礼,“皇后娘娘。”
少女全名叫博尔济吉特·素勒,是废后静妃的侄女,出身科尔沁部左翼执政官达尔汉巴图鲁亲王满珠习礼家族,父亲是科尔沁镇国公。她娇艳明媚,是父亲最疼爱的掌上明珠,继承了满珠习礼家族沉稳勇敢的特性,善骑射,好马术,是科尔沁草原引以为荣的草原精灵。
她的姑姑博尔济吉特·孟古青是蒙古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博尔济吉特·吴克善的女儿,貌美秀慧,当初摄政王多尔衮为幼帝聘孟古青为第一任皇后,素来不被皇帝喜欢。后来,皇帝不顾满朝文武和太后的反对,坚持废后,将孟古青贬为侧妃,就是如今的静妃。
次年,博尔济吉特·素勒被推举入宫,成为第二任皇后。那年,她才十三岁。可入宫不久就遭受了和她姑姑一样的命运,深为当今皇上鄙弃。也许是她年幼不懂承欢,或者因为她性格倔强不肯向皇帝服软低头,又或者只是因为皇上不喜欢科尔沁家族的女人,总之她就这么被遗弃在中宫。
到而今已经十六岁,深宫四年已将原本灵动聪慧的少女打磨成沉默寡欢的继任小皇后。行动举止动辄要合乎宫规礼仪,她不仅再不能向从前那样欢畅自由,更得时时刻刻谨言慎行,免得皇帝找她的茬儿。
她是皇后,却只担了虚名。然而这个虚名却足以累她一生。
天下有多少女子对中宫之位欣羡觊觎,人人都在盯着她,就盼她出点差池犯下错来,好落井下石将她拉下马。刚开始的时候,她如坐针毡。那时总想,如果可以选择,她宁可做个最下等的贱民也不愿意在皇后之位上煎熬。可后来她明白,自己是科尔沁的女儿,身上背负的是整个科尔沁家族。科尔沁家族的女儿,断没有认输屈服的道理。皇上不喜欢她做皇后,她就偏要稳稳坐在这个位子上。何况,就算做不得皇后,她也离不开紫禁城。自从踏进中宫的那一刻,自从被称作皇后娘娘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了此生要被困在这巍峨庞大的宫殿之中。
她是博尔济吉特·素勒,当今十六岁的小皇后。
锦绣垂首上前,给她披上外袍,“天晚了,寒气重,皇后娘娘还是早些回坤宁宫吧。”
素勒站定不动,待锦绣给她系好外袍才淡淡道,“告诉姑姑,不许动那个宫女。”
“娘娘!”锦绣当即跪在她面前,“皇后娘娘,那丫头是承乾宫的人,还……还知道了您的名讳,万一宣扬出去,只怕对您不利。皇后娘娘,请您三思啊!”
素勒面无表情地扫她一眼,“现在,我是皇后,还是静妃是皇后?”
锦绣连忙叩首,再不敢多言,“奴婢……一定将话带到。”
“锦绣,”素勒看着她,“如今你的命就等于桑枝的命,静妃要是敢妄动,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锦绣身子一抖,深深俯首,“奴婢遵命。”
“起来吧。”素勒端立着,作出虚扶的手势来,唬地锦绣直冒冷汗,“奴婢不敢当!”
素勒轻叹,“锦绣,别怪我话说得狠。只是姑姑的手段,你也知道。”
锦绣不说话。半晌,才壮着胆子道,“皇后娘娘,静妃也是为您好。您何必为了一个小宫女,还是承乾宫的人……”
素勒顿了顿,眸子里泛着迷茫。她望了望远处已经燃起的通明灯火,喃喃道,“也许……是太无聊了吧。这宫里……着实无趣。”她噙了笑意,“锦绣,你敢看我吗?”
锦绣吓得后退一步,“奴婢该死!”
“哧——”素勒摇头一笑,“你为什么该死?又没有犯错。但是……桑枝敢。她好像……和别的宫女不一样。”
“那必是桑枝没学好规矩,该好好调|教。”锦绣一直低着头,“不过,奴婢今日见她,倒是个懂规矩的。许是……许是因为她以为皇后娘娘您也是宫女,所以才没了规矩。”
素勒勾唇,“她早看出来了。就算不知道我是谁,但起码也必然猜出我不是宫女。桑枝很聪明,又有趣。”声音却突然幽冷下来,“可惜是承乾宫的人。”她眸子深了深,“承乾宫里都是妙人儿。”
最后一句不辨喜怒的话,让锦绣摸不清她的心绪,只好道,“那都是仗着皇上宠爱。皇后娘娘,只要您肯用心,日后荣宠必不弱于那董鄂妃。”
素勒似笑非笑,“我可不是静妃。”又道,“送我回去。”
意味深长的一句话,锦绣捉摸不透,但皇后的命令可不敢怠慢,“是!”她引着扮作宫女的皇后娘娘回了坤宁宫,一路上倒也没惹人眼。
回了永寿宫将这些话一五一十告诉静妃,静妃听罢,久久一声叹,“素勒比我强。”
锦绣道,“娘娘不必妄自菲薄,到底皇后娘娘还小。”
“不,”静妃摇头,“她年岁小,心思却透。不愧是科尔沁的女人。”
静妃面带微笑,“素勒最比我强的一点,就是对皇上无情。自古无情帝王家,我自己犯痴,以为与他有少年夫妻之情,却忘了他不是一般儿郎,他是天子。是我自己所求非人。”又道,“自太宗入主中原以来,科尔沁的女儿就成了皇后的最佳人选。孝端文皇后——博尔济吉特·哲哲,(孝庄文皇后)如今的昭圣皇太后——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下一个载入史册的皇后就将是博尔济吉特·素勒。我科尔沁家族,将随大清王朝的荣光,永不落败。”她捻着灯芯,神情满是骄傲,竟掩去了不少憔悴。
“那……桑枝呢?”锦绣道,“只要对娘娘和皇后娘娘好,锦绣不怕一命换一命。”
静妃叹气,“罢了。素勒那孩子,她说得出口就真下得去手。如今她在中宫,我不能与她硬碰。她舍得你,我可不舍得。不是自己的人,她是不心疼。”
锦绣听得心神激荡,叩首谢道,“多谢娘娘垂怜!奴婢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起来吧。”静妃抚了抚鬓角,锦绣连忙上前与她揉捏,“可舒服些了?”
“嗯。”静妃闭着眼睛又确认一遍,“那宫女叫什么?”
“回娘娘,桑枝。”
“你觉得她怎么样?”
“依奴婢之见,倒是个有分寸的。只是奴婢也觉得她有点不大一样。”
“哦?”静妃来了兴致,“怎么不一样法?”
锦绣想了想,“她……好像个主子。”又连忙改口,“也不是,她一举一动皆合乎规矩,没有可以挑剔的。也是上三旗包衣出身,都是世代做奴才的,但总让人觉得她与旁的宫女不同,便是奴婢在她面前,也不由得高看她一眼。”
静妃睁开眼睛,“如此说来,倒真是个有趣的。下次再来,引进来给我见见。”
“是。”锦绣又说,“桑枝知道皇后娘娘的名讳……直呼皇后名讳,真是好大的胆子,大逆不道!”
“无妨,”静妃道,“听素勒那意思,那个叫桑枝的也猜出她不是宫女了。既如此,料那宫女也不敢四处乱说。”又叹气道,“这宫里呀,确实没什么意思。不比在草原的时候,天宽地阔,跃马扬鞭的豪情。这里倒真是憋屈了素勒。她既要找个乐子,那便由她去吧,只是别出什么岔子才好。”
锦绣道,“桑枝一定是祖上积德,能入了皇后娘娘的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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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枝可不知道锦绣这些话,她只觉得自己一定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穿到清朝来做个任人摆布的宫女。更觉得祖上是不是刨了别人的坟,所以倒霉催的遇上那个叫素勒的格格。别人去永寿宫送东西,顶多是挨两句骂受点白眼,可她倒好,险些把命丢了。
她一路快步回来,出了一身汗,倒让身子好了不少。可是中毒这事儿哪里敢小觑!于是一回来,交接完任务就赶紧喝水。本想去找御医,可这会儿天色已黑,快到宵禁时候,她不能再往外走了。但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不知道体内还有多少残留的毒素。
实在没办法,她想出了个损招。秋寒的晚上,桑枝猛灌冷水,非得让自己拉肚子不可。果然如她所愿,戌时梆子一响,她就直往茅房跑。一夜没消停,第二天起来时整个人都虚脱了。
宫女们都是寅时三刻起床,卯时就开始忙活开来了。桑枝没想到自己不仅拉肚子,一夜跑茅房跑的还受了凉,开始发烧。桐儿见她这样,没好气地埋怨,“以为自己是什么主子富贵命,跑一趟永寿宫就累病了,倒像是我欺负她似的。”说的好像没欺负桑枝一样。
桑枝根本没力气反驳。殿外领头的宫女还踢了她一脚,“不要装死躲懒,除非你现在就断气了,不然就给我起来干活!”
简直毫无人性!桑枝气恼,可实在虚弱,没力气折腾,领头宫女不依不饶,再不起只怕要拿鞭子招呼了。她好汉不吃眼前亏,便拼死撑起身子去擦地。
桐儿冷眼看着,“就说是装的。这活不是干得好好的!”
桑枝头晕眼花,只盼着赶紧撑到轮班,然后去找御医。可她没吃多少东西,拉一夜肚子,又发了烧,便浑身乏力,擦地时都看不清地上有什么。所以没有看到承乾宫里面开始陆续走出人来,她只跪在殿外擦台阶。
许久,忽然觉得周围都安静下来,她双眼模糊地抬头,就看见不远处似乎站着一个仙子一样的人物,娉婷窈窕,如雪似玉。竟不似凡尘女子,衣袂飘飘大有绝尘飘逸之意,端的好气质,恍若神仙妃子。
那神仙竟站在她面前,“你不舒服?”声音婉柔,入耳让人心酥。
桑枝烧的脑子犯浑,“中毒了。”
又听到那个声音说,“来人,请御医。”
恍惚中,桑枝听到一个焦急的声音,“桑枝,你撑住!”那声音似乎是绿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