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病中静养,董鄂氏亲侍尊前,皇后被停权滞留中宫,一时间后宫群龙无首,宫妃们眼见着皇上临幸淑惠妃,这会儿竟然都以淑惠妃马首是瞻。当然,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可实际上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只有她们自己清楚。
晨起也不用去请安,淑惠妃恭送皇帝上朝不久,陆续有宫妃来拜访。向来颇冷清的翊坤宫竟热闹起来。后宫众妃几乎来了大半,只有三位没来——董鄂氏族妹钟粹宫的贞妃、长春宫的佟佳氏佟妃以及唯一的汉人妃子、延禧宫的恪妃石氏。基本上博尔济吉特氏族的后妃都前去拜访,当然也有妃位低的庶妃赶去献殷勤,翊坤宫宾客盈门。
断断续续宫妃络绎不绝,旁敲侧击打探皇上对废后到底是什么态度。淑惠妃却不动声色,只道,“皇上金口玉言,圣旨已下,咱们做臣妾的只管听着就是。”
似是而非的回答落在不同人耳中,让宫妃们心思各异,寒暄一番便各自散了。
淑惠妃却目光闪动,望着不远处的隆福门,眼神锁在坤宁宫露出的巍峨飞檐上。待人群散尽,她轻声自语道,“科尔沁家族不能落败,既然你无力掌中宫,就别怪妹妹取而代之。”无论如何,不能让盛宠的董鄂妃入主中宫。这不仅关系着中宫之位,更关系着科尔沁和董鄂两个家族的荣辱。如今董鄂氏一门已经荣宠至及,皇上爱屋及乌,董鄂妃锋芒盖过后宫,董鄂一族也备受恩宠,在朝中屡任重职。而科尔沁家族,若非还有个皇太后坐镇,只怕早已经被皇上清除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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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枝几乎彻夜未眠。次日早朝后没多久,就听到宫女们奔走相告,耳语连连。原来,皇上这次是打定主意要废后,早朝之上力陈皇后罪责,与众大臣商议废后事宜。废后是何等大事,朝臣一下炸开了锅。何况皇上已经有过废后的前科,这次又提废后,大臣焉有附和之理!然而皇上心志决然,无论大臣怎样力谏都不肯有丝毫动摇。大臣们议论纷纷,一直没开口的只有无实权的科尔沁贝勒、皇后的兄长鄂缉尔,废后静妃的兄长固伦额驸弼尔塔哈尔,以及手握重劝的内大臣、董鄂妃之父董鄂·鄂硕。
博尔济吉特·鄂缉尔和博尔济吉特·弼尔塔哈尔同属一族,他们各自的父亲科尔沁贝勒绰尔济和科尔沁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都是当今皇太后的兄长,但两个大家长都远在草原未曾入京,留在朝中的两个年轻人却空有名位而无实权。董鄂族一门父子却各个身居要职,地位高低显而易见。
科尔沁家族唯一留在朝中的两个人一言不发,也不敢多嘴。皇威面前,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唯有俯首听命。何况,科尔沁家族留在后宫里的女子,除去四位安居妃位不受宠之外,最重要的两位一个已经被废,另一个自从入宫之日起就没被宠爱过。鄂缉尔和弼尔塔哈尔空有愤恨,却不敢反抗,甚至不敢为自己的亲人说一句话。
董鄂·鄂硕也没说一句话。他军伍出身,是个粗人,如今女儿董鄂妃在宫中备受荣宠,却一向嘱咐他要谨慎从事。内大臣鄂硕对皇贵妃的话言听计从,看皇上几次眼神扫过他,他就是眼观鼻鼻观心装作看不见。虽然是军人,可他同样清楚功高震主的道理,董鄂一家已经极为荣宠,又加上董鄂妃苦口婆心谆谆嘱咐,内大臣鄂硕行事向来谨慎,但凡皇上有后宫事宜,他也只会说但凭皇上圣裁。
结果早朝下来,废后的事情仍然没个结论。皇上冷笑,“今日讨论不出结果来,明日接着讨论。什么时候讨论出废后的日子来,什么时候算完。”
“皇上就是这样说的!”宫女们道听途说,模仿地惟妙惟肖。桑枝只觉得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知道绝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尽快想办法让慈宁宫的人知道。
就快出正月,竟然又飘下一场雪。桑枝望着满天白茫茫的雪花,心中一动想出个极为冒险的法子来。
这段日子皇贵妃伺候在慈宁宫,绿莺也跟在身边,桑枝根本见不着她。绿莺这条路走不通,所以她才极为苦恼。实在别无他法,她壮着胆子把主意打到了顺治帝身上。这是任何人也想不到也绝不敢想的法子。顺治帝大约是极爱董鄂妃,即便董鄂妃并未回宫,他还是时常前来承乾宫。正巧这日飘大雪,桑枝跪在殿外,眼瞧着顺治帝站在窗边时,她声音不大不小的说了句,“娘娘向来身子弱,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带没带够厚衣裳。”
顺治帝听到这话,愣愣神道,“你,过来!”
桑枝低着头,装作受到惊吓的样子,瑟瑟缩缩跪在窗外。
“你刚刚说,你们娘娘没带厚衣裳?”顺治帝皱眉,桑枝余光瞥见,他神色倒还算和颜悦色。
“回皇上的话,娘娘去了十余日,原是带过暖衣,只不过今日下大雪,奴婢担心暖衣不够。”
顺治帝听罢,连忙唤人,“来人,拿厚皮衣来,摆驾慈宁宫!”
看太监拿着厚皮衣送来,桑枝连忙上前极其自然地接过来,垂首恭敬地跟在顺治帝身后。
顺治帝疑惑地看她,“你跟着干什么?”
“回皇上,娘娘素来爱干净,也只有承乾宫的宫人才使唤得习惯,既然要送暖衣,奴婢哪敢不去。”她自始至终没抬头。
顺治帝轻笑一声,“你这宫女有意思,还挺会揽活儿。”
桑枝没敢接话。又听顺治道,“不过你说的也是,她爱干净,那你就跟着来吧。”
“奴婢遵命。”
桑枝压着激动不已的心跳,亦步亦趋地弓背跟着顺治帝进了慈宁宫。幸好是跟着皇帝,一路过去她都不用行礼,一直到了慈宁宫内间,瞟见里面卧在床榻上的老人家和伺候在床前的董鄂妃。旁边还静静站着一位老宫女,桑枝猜着大约就是苏麻喇姑。只是并没有看到绿莺。绿莺去哪儿了?然而这时候她并没有心思想这个。整个慈宁宫都鸦雀无声,顺治帝进去就给皇太后请安,皇太后轻咳一声,“皇上怎么得空来了?”
“来看看母后可好些了。”顺治帝说着话,却回头看一眼桑枝。
桑枝没明白他的意思,顺治帝嘴角一抽,几步走回去从她手上拿走厚衣裳,顺手披到董鄂妃身上,才又跟皇太后说话,“母后感觉如何?”
皇太后扫一眼顺治帝的动作,却好像并没有看到似的,只笑道,“难为皇上挂心,哀家好多了。”
一边的苏麻喇姑却看向桑枝,悄悄从太后床前退开,走到她面前,“还不退下?”原是太后受不得寒,都不让外面的人进来。只不过桑枝是跟着皇帝来的,宫人才没拦。现在桑枝递过衣服,按理就该自觉离开才是。
桑枝一哆嗦,连忙道,“是。”她起身起到一半,忽然看向董鄂妃,状似无意道,“启禀娘娘,坤宁宫的皇后已经被下令软禁,外人不得擅入,那今日天寒的炭敬可还要送?”
董鄂氏一怔,“什么?”
顺治帝立刻面色阴沉,“什么事都拿来问皇贵妃,要你们何用!”
桑枝故作惊吓,面色惨白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饶命!娘娘饶命!只是如今皇后的中宫笺表已停,废后之事还没有定论,奴婢们不知道是该按永寿宫的份例送还是按原来中宫的份例送……”她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竟然直接吓得晕过去了。
当然没有真晕。
“把她弄出去!”顺治帝暴喝一声,董鄂妃面色哀戚地看着他,心中百味陈杂。眸中含泪却道,“把人送回承乾宫。”宫女们七手八脚地把桑枝直接抬出去了。
霎时间,慈宁宫静的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直到皇太后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破这宁静,苏麻喇姑连忙扶住皇太后,“太后!”
董鄂妃也吓得连忙给皇太后顺气,却不妨皇太后咳得太厉害,一口痰吐在董鄂妃脸上。看似纯属无意巧合,却又吐得无比精准。董鄂妃呆住了。
顺治帝气的一下子站起来,“爱妃!”
没等皇太后说话,董鄂妃连忙颤抖着取出手帕,擦掉自己脸上的痰,恭声道,“太后您别动气!”
太后却不管她,抓起身后的枕头砸到顺治帝脸上,“你眼里可还有哀家!”
顺治帝气的脸色通红,自己给董鄂妃擦脸,恨声道,“母后心里可有儿子!”
“你!”太后一口气没上来,吓坏了董鄂妃。苏麻喇姑一边给太后顺气,一边跪在顺治帝面前,“求皇上少说两句吧!好歹太后还病着,若真给气出个好歹来,皇上您就不怕背上千古骂名吗?”
顺治帝冷哼一声,怒气冲冲地拉走了董鄂妃。
董鄂妃两头不是人,里外难做,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却容不得她选,被顺治帝强硬的抓住手腕拽走了。
慈宁宫里一阵忙乱,许久后皇太后才缓下来。
苏麻喇姑给皇太后喂热水,又轻轻地给她顺着背,“太后,您何必呢?”
太后冷着脸,怒骂道,“不孝子!为了个狐狸精闹得后宫鸡犬不宁!”
“是是是,都是皇上的错。”苏麻喇姑轻声哄着,“可您还病着呢,不敢生气。”
“我能不生气吗?”皇太后气的拍桌子,却转头看苏麻喇姑反问,“这事儿,你不知道?”
“太后恕罪,奴婢哪能不知道。”苏麻喇姑笑笑,“废后又不是一天两天的,太后您正病中,还是将养身子要紧。”
皇太后眯眯眼,“就你主意多。”
“奴婢一心为皇太后着想,太后您安好才是奴婢最大的福分。”
皇太后拍拍她的手,长叹一声,“可怜皇后了。”又问,“那个宫女是谁?”
苏麻喇姑顿顿,“桑枝。”
“桑枝?”皇太后笑道,“我说呢。”
“倒不是没脑子的。”苏麻喇姑道,“还知道装晕。只是气到太后您,就是她的罪过了。”
皇太后宽容地笑笑,“小孩子的把戏。”老人家闭上眼睛,又躺在床上,“倒是有心。”
“也是有福,能让皇后看上眼。”苏麻喇姑又道,“不过难得忠心。”
“罢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皇太后说,“皇后心里憋屈,哀家知道。能有个忠心为她的宫女,就给她留着吧。”
苏麻喇姑轻笑,“太后仁慈,可惜皇后不知道您这份苦心。”
“哀家也不指望她知道,能乖乖的做个好皇后就够了。”皇太后叹道,“人这一辈子的福分啊,都是老天给的。注定你有多少福,你就只能受多少福。多得可是要遭天谴的,老天爷总得找补回来。有些人啊,就是想要不该要的东西,怪谁呢?”
苏麻喇姑手上动作一顿,心里暗叹一声,抿抿唇垂眸道,“太后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