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爷回想起十四年前的事,那时候还是先皇(中宗皇帝)在位,下面简称皇帝。
皇帝准备起驾去陪都,宫中因此忙碌了三个多月,就在圣驾即将离京之际,他们却发现宫中没有了皇帝的踪迹。
一直忙碌的宫中,突然就消停下来,表面上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他们这样经历过风雨的人却感觉到了异样。
紧接着宫人送太子去了福春水榭,福春水榭在西苑,是一处扩建的园子,要从北宫门出去走半个时辰才能到,水榭修在西苑湖中央,是一处安静又好守卫的地方。
太子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皇子所,这几年开蒙,每天都有师傅教导,绝不会无缘无故罢课,而且皇上、皇后也只是在夏天去西苑避暑,现在天气已经转凉,为什么在这样的时辰去西苑。
六监管事吩咐他们不要声张,宫中一切照旧,皇子所的小厨房也没有停下,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他却愈发觉得不对,四处探听消息,这才知道皇上召魏王入宫。
想到这里,沈老爷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安王的事很有可能再次重演,先皇要向自己的手足下手。
变化太快,也来得太急,谁能想到皇上会有这样的布置,他准备传出消息让魏王小心时已经来不及了。
宫中的守卫都突然换了面孔,皇上以去陪都为理由调动了京卫护军,他能看出这些副将军也是一头雾水,好似不明白为何皇上还没有起驾,他们就要来这里。
好在他认识其中一个面孔,皇上病重时,魏王爷进宫主持大局,他曾见过魏王爷与那副将说话。
他在宫中侍奉多年,还是有些眼色的,决定亲自上前与那将军说两句话,猜测那将军与魏王爷之间的亲疏,好在那将军对眼下的局势起了疑心,他走上前,那将军立即迎上来,显然也是想要向他探听消息。
“内侍公公,宫中可有事?”
“都太平着呢,将军是?”
“我们是京卫军,过几天要随圣驾去陪都,上头怕我们侍奉不周,特来此跟禁军兄弟们学学,今日一并戍守宫门。”
他脸色微微一变,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先例,京卫的将军早就知道要怎么护驾,这一路更要随机应变,禁卫岂能教他们。
那副将军的目光明显也深沉了些。
“咱家仿佛见过将军。”
“我叫吴胜,曾进过宫。”
“我记得是魏王爷……”
“对,不过已经许久没见过魏王爷了。”
“魏王爷进宫了。”他忽然压低声音,对吴胜道。
沈老爷还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心情,喉咙似是有火在烧,一颗心要跃出喉咙,话不能说的太明白,但是要最短的时间互相打探、传递消息,他冒着极大的风险,因为不知这吴胜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汗水湿透了衣冠,眼睛中定然有难以压制的惊慌,凡是经过大事的人都会害怕,随时都可能有人出现将他拉走,无声无息地将他处死,如果他猜测错误,眼前这个吴胜就可能会告密。
吴胜吞咽了一口,仿佛没有什么话要说了。
他也准备离开。
“内侍公公,我们这些人都曾与魏王爷有过来往。”吴胜的声音再次传来。
显然皇上调这些人过来另有深意。
沈老爷抬起头,看到吴胜额头上也有汗水落下来。
“吴将军可是身体不适?”沈老爷道,“宫门有这么多人当值,吴将军应该可以告假。”
吴胜显然目光一闪是在动摇。
谁都想要谋条活路,虽然现在提出离开宫中也是在冒险,但总还有一线生机,好过在这里等死。
吴胜低声道:“我们都不能走,京卫来的人,一个也不能走。”
他刚想要问:为何?却立即明白过来,如果这些人中有人要离开,就会惊动宫中,也许皇上会提前动手。
“内侍大人想要送消息给魏王府,我们就更不能离开,否则上面知晓我们已经察觉,就会让九门落锁,谁也走不成,趁着宫中现在还能放人,内侍大人找个妥当的人出宫,我会配合你放行,说不定外面的人得知消息能想出法子,让魏王爷逃过一劫。”
他点了点头,既然宫门有人接应,他自然能想方设法送个人出去,只不过魏王府定然被官兵把守,他不知道要将消息送给谁更合适。
吴胜道:“我认识一个人,他与魏王爷有深交,内侍大人将消息送去那里,他会想办法。之后宫中再有什么动静,内侍大人就不要管了,只要去看,不要再说,这样才能活命。”
眼看就有人过来,他们不能再说话。
吴胜道:“还有一件事,我吴家上下老小必然无法脱身,三族之内不留性命,但我有同袍留下幼子……还好我尚未接到身边,若是内侍大人能活下来,请代为照顾。”
吴胜说完这话,不等他答应,笑着擦干了额头上的冷汗,转头走向了宫门处。
他转身走回去时,听到背后传来吴胜爽朗的笑声。
吴胜没有离开,也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京卫军都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仿佛恍然不知将要失去性命。
皇上想要迅速拿下魏王,就要让宫中看起来和往常没有任何的区别,自然不会阻止有职司的宫人正常出入宫门。
吴胜思量的没错,只要这些被调来的京卫军不动声色,皇上就认为都在掌控之中,因为这些京卫军是重要的一环。
调来的京卫军都见过魏王,会被诬陷为魏王同党,宫变的罪魁祸首,他们明明是受召前来,却会被诬陷为未经传召入宫。
今天之后,人人都会以为魏王带着京卫军前来逼宫,魏王就成了“真正”的乱臣贼子。
这就是皇上的手段。
他遣出去的宫人果然顺利走出宫门,然后又照常回来。
就在宫人刚刚走进宫门的瞬间,宫门突然毫无预警地被关上。
此时吴胜正与一个禁卫军闲聊,两个人大约是说到了家里琐碎事,脸上都是轻松的神情。
不,吴胜显得更为轻松,那禁卫军反而有着莫名的紧张。
“魏王未经传召带京卫军入宫,来人,将这些乱臣贼子抓起来。”
禁卫呼喊着抽刀。
吴胜等人愣在那里,仿佛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一柄柄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入他们的血肉之躯,抹杀了他们的性命。
吴胜瞪圆了眼睛站在宫门前,鲜血从他嘴中、伤口中不停地淌下来,湿透了他的面容和衣襟,又一滴滴落在宫中青砖之上。
……
……
直到现在他依旧记得吴胜决定留下来时的面容,如此的笃定和纯净,因为他们不惧生死做了应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