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了主意, 冯老太第二天大清早就招呼自家老头子和大儿子, 帮她把这台冰饮机抬到大队, 老冯家的人刚走出大门, 立刻就在全村里引起了轰动。
住在斜对面的鼠娃子手里拿着一个牙缸子, 蹲在外面刷牙, 冷不丁抬头看见了, 惊得连牙缸子都掉了,他使劲擦了擦眼睛,刚开始还认不出对面的那几个人, 等他终于看清楚了,确实是老冯家的人没错,他嗷地一声就冲过来, 拦在冯家人的面前用手指着说:“村村村长, 你们家穿的都是啥衣服?我滴个乖乖,这也忒好看了, 我刚才还不敢相信呢, 原来真的是你们呀, 老村长, 你脸上戴的这是个啥玩意儿?”
冯老头穿着个喇叭裤花衬衣, 脸上戴着个蛤-蟆镜, 都快要把头抬到天上去了,只觉得这辈子就没这么得意过,用两只鼻孔看着鼠娃子说:“没见过吧?告诉你, 这可是南方最流行的衣服款式, 全是从人家香港过来的,看见这裤子没有?纯正宗香港牛仔喇叭裤。你摸摸这衬衣,多凉快多时髦。这蛤-蟆镜你没见过吧?那香港人人都戴这个,走在街上别提多气派了,你不戴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这都是益民给我带回来的。”
鼠娃子听得下巴都要掉了,我滴个老天爷,冯家人穿的衣服竟然都是从香港来的,那香港是啥地方?那可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那里的人老有钱了,比他们有钱一万倍,衣服也比他们好看一万倍,他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时髦的衣服,直接伸出大拇指说:“哎呦喂老村长,你穿上这身衣服年轻了不止三十岁呀,婶儿你也是,啧啧啧啧,这衬衫的肩膀咋还这么挺括嘞?”
冯老太得意洋洋地停下了脚步,见村子里的人都已经围上来了,她那上翘的嘴角压也压不住,故意挺起肩膀说:“当然挺括了,这里面加了垫肩,垫肩是啥知道不?就是一块厚厚的棉垫在里面,穿在身上要多精神就有多精神,人家南方人都这么穿。”
全村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跑出来看了,大家里三层外三层把冯家人围了个结结实实,老头子们都看着冯老头,老姐妹们就围着冯老太,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全都用羡慕的眼神盯着苏婉,瞧她穿着一条气派的喇叭裤,那裤腿的形状咋就那么好看呢?她身上穿的是啥?啧啧海魂衫,那蓝白相间的条纹就好像大海里的波浪一样,说不出来的好看。她那脖子上还系着一条浅黄色的丝巾,那上面的图案她们见都没有见过,仔细一看居然是印上去的,唉呀妈呀老气派了,比那城里的女干部好看一百倍,她们就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衣服,这苏婉就是命好,嫁给了村长才能穿得上这么一身衣服。
苏婉和大家打过招呼,就带着同样穿着海魂衫喇叭裤的大娃走进了学校,大娃背后的布兜还一甩一甩地,故意露出文具盒子的一角,就等着拿到学校里去炫耀呢。
村里的人七嘴八舌就好像一万只鸭子在叫,不停地跟冯益民打听南方的消息,对他们抬着的这台机器也感到十分好奇,围着它左瞧右瞧,就是不敢上手去碰,就怕把这台机器碰坏了赔不起,这玩意儿看着就老贵了。
冯老太听见大家问个不停,她那眼珠子就灵活地转动起来,在心里想着,旅游的人她还没有见着,但是村里的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她家要是想把冰饮卖给他们,就得让他们见识见识这冰饮的好处,她咳了咳嗓子,提高了声音很大方地说:“这是益民从南方带来的美国机器,美国你们知道不?知道就好,人家美国人成日里就喝这个,老甜老好喝了,喝了啥病也不生,还能活到一百岁,全中国就只有这么一台机器,就在咱们桃源村,走,都跟我到大队里瞧瞧,我插上电让你们尝一尝这美国冰水的滋味儿。”
“还是婶儿好,婶儿就是敞亮,这么好的机器竟然舍得拿出来给我们用,婶儿你就是咱们人民群众的活雷锋啊。”冯大富隐藏在村民之中,一顶高帽子就给冯老太戴上了,让你这么得意,让你这么炫耀,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跟村里的人交代。他看见冯家人身上穿的戴的,那心里就跟千百只蚂蚁爬过似的抓心挠肺,只想让冯家人吃点亏才好。
冯老太是啥人呀?她吃过的盐比冯大富吃过的米还多呢,哪能让他的话就给唬住?那眼风一扫,脸上就要笑不笑地说:“瞧你这话说的,这机器把婶儿两口子的棺材本都给掏空了,我就指望它能给我赚回来一点本钱,今天是让你们试试,明天要是再想喝就得花钱了,这价钱也不贵,一杯美国冰水只要一分钱,比那山外的橘子汽水便宜十倍,人家还是美国产的呢,你们尝过就知道好处了,走,都跟我去尝尝。大富,你就不用去了,婶儿这点小本生意还经不起你这么折腾,现在都改革开放了,不要再来大字报那一套。”
鼠娃子这人别看孬,关键时刻还挺仗义,他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走过去推开冯大富说:“有些人的脸就是比大海还大,这个世界上哪一样东西不要花钱?人家嘴皮子一翻就把东西给白要过来了,这脸皮还要不要了?比那山上的土匪还土匪呢。婶儿,不就是一分钱么?咱还出得起,走,咱们都去尝尝这美国人的汽水。”
村里的人兴高采烈地簇拥着冯家人走进了大队,他们啥时候见过这么新奇的机器?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呢,一个两个都急得跟猴子似的,催促着冯益民赶紧把电给它插上。
冯益民在旁边捣鼓着电线,冯老太已经把带来的白开水和白糖一股脑儿地加入进去,昨天他们研究了一晚上,早就知道这机器要咋样操作,插上电以后等了半个小时,冯老太打开中间的铁盒子,果然看见了一块块晶莹透明的冰块,还没拿出来呢就感觉到一阵凉丝丝的爽意,好像夏天一下子过去了。
她把冰块舀出来装进盘子里,放在桌子上就招呼着大家说:“这就是美国产的冰块,大家过来试试好不好吃。”
村里的大人还没来得及行动呢,那些个小娃娃就蜂拥着冲过来,眨眼间就把冰块抢得快没了,只剩下几块孤零零地留在那里,被几个手快的村民抢到了扔进嘴里,他们先是猛地一顿,紧接着一张脸都皱了起来,实在是太冰凉太冻人了,他们张开嘴呼出来的气都带着一股凉意,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泡在了冰水里,再也感觉不到一丝丝暑气。
桃源村自古以来就没有下过雪,他们这些人一辈子也没见识过冰块,这冰块看着就像一块冰糖似的,却比那冰糖好吃多了,不仅冰冰凉凉,还甜甜爽爽,咬在嘴里嘎嘣脆,说不出来的好吃。
那些吃不上的村民眼巴巴地望着他们,不停地咽着口水说:“好吃不?味道咋样?你们倒是说说呀。”
“哈……”一个村民眯起眼睛哈着气,那模样要多陶醉就有多陶醉,含着冰块特别享受地说:“真不愧是美国人吃的冰块,实在是太甜太好吃了,吃上一口透心凉,我觉得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痛了,整个人就好像从里到外都充满了力气,这肯定是顶顶好的东西。”
村里的人都轰动了,那不就是跟仙丹一样的东西么?纷纷围上来说:“婶儿,还有没有冰块了?咱啥时候才能吃上啊?”
“别急别急,这还有比冰块好喝的冰汽水呢,我倒出来给你们尝尝。”冯老太刚才已经尝过了冰块的滋味儿,其实盒子里还有好几块呢,但她就是不拿出来,那是要留给萌萌吃的。
她打开水龙头装满了几杯冰汽水,递给旁边的村民说:“没有准备多的,大家一人一口尝尝味道咋样?”
村民们倒是自觉,他们刚才都看见了,这机器里面加的就是白开水和白糖,白开水虽说不值钱,但也要费柴火去烧,白糖就不一样了,那可是很金贵的好东西,他们连自己种出来的蔗糖都舍不得吃呢,更别提白糖了,就冲着这白糖,一分钱一杯那也不亏,更何况这美国冰汽水确实好喝,甜滋滋冰爽爽,喝进嘴里还有一个个气泡呢,刺激得他们把舌头都伸了出来。
一个小媳妇尝过之后就说:“婶儿,这汽水太好喝了,要是换上椰子汁啥的冻上,那不是更好喝吗?”
“那是,”冯老太翘起下巴说得特别得意:“我早就想到了,还能加梅子汁、桃子汁、甘蔗汁啥的,还能做成冰棒呢,那花样多了去了,要不咋说是美国产的机器呢。”
“是呀,美国的东西就是好,这冰水太好喝了,我再喝一口。”大富家的不知道啥时候悄悄跟进来了,接过村民递过来的冰汽水喝了一口又一口,本来一杯水要十几个人喝呢,到了她这里就全没了。
站在她后面的六婶儿顿时不乐意了,她还没喝上呢,这大富家的就给喝光了,跟她家男人一个德性,脸皮咋就那么厚呢?她斜着眼睛睨着大富家的说:“咋就跟个饿死鬼投胎似的?我说你差不多就得了,这么多人都还没喝呢,就你一个人在那里喝得特别起劲,你以为村长家的白糖是不用钱的?咋就好意思混吃混喝呢?多大的人了,也不嫌丢人。”
大富家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被六婶儿这样当面地埋汰,周围的人也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让她打从心眼里就生气,干脆把冰水一饮而尽然后说:“哟,就你在这里吵吵嚷嚷,你看那机器的电线,就插在咱们大队的插座上,用的可都是大队的钱,大队的钱就是村民的钱,我喝杯冰水咋滴啦?这都是应该的。”
她要是说些别的,冯益民也不会跟她计较,偏偏一开口就把他攀扯上了,这他就不能忍了,冷着一张脸说得特别严肃:“大富家的,你嘴里喷什么粪?你啥时候见过我占大队的便宜了?我告诉你,这台机器用了大队多少电,我每个月都照单还给大队。倒是你,我出差的这段时间,你天天都到村里的仓库偷水稻种子,打量着种子不要钱是吧?警告你多少次了你还死不悔改,既然你要这样说,那我就跟你掰扯掰扯,你下次要再这样,我就给你扭送到派出所去,让人民公安教导你咋样做一个人。”
“我,我……”大富家的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憋得满头满脸都是通红,恨不得地上出现一条缝好让她钻进去,最近几次仓库晒种子她去帮忙,趁人没注意就摸了一把稻谷带回家,她以为没人知道呢,其实她的小动作都被旁边的人看在眼里,这大富家的就是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以前生产队收割粮食的时候,她就干过往自己兜里揣稻穗的事儿,好几次都被抓住现行呢,所以村里的人才那么讨厌她。
大富家的被村长当面揭穿,羞愧得好像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连看都不敢看村里的人,跺着脚捂住脸就往外面跑出去了。
“我呸,贼婆娘,就该把她送到派出所去好好治一治她。”说话的人正是刚从家里过来的杨小娟,她是村里的仓库管理员,现在已经没有生产队了,但是种子还是要靠大队保管和筛选,等到了播种的季节再分发给村民,这样才好保证公粮的质量。前些日子天气好,她就组织了一些村民把种子拿出来晒,大富家的偷种子也是村民告诉她的,她知道以后就狠狠地警告了大富家的,也不让大富家的再去帮忙了。不过这样的事情她可没打算替大富家的瞒着,她男人一回来她就告诉她男人,她男人知道了,那村长肯定也就知道了。
杨小娟一走进来,大家也看见了她身上穿的衣服,跟村长媳妇儿穿的一样,都是一身时髦的喇叭裤和海魂衫,羡慕死他们了。南方的东西就是好,这些个衣服和冰汽水,哪一样不是稀罕的好东西?要说村长和张会计也是很有出息,这样的东西他们竟然能够买得起,怪不得人家能当村长和会计,这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
村民们也知道上进,现在改革开放了,有钱人才能过上好日子,看到这些个好东西他们就眼热,禁不住艳羡地说:“村长,你去了一趟南方,人家南方人是咋赚钱的,你看出来了没有?要是有啥好路子,也教一教咱们村里的人,好让咱们也多赚一点钱,大家说是不是呀?”
一个村里的妇人拍着大腿说:“是呀村长,上个月我去牛家村替我家小子提亲,你猜怎么着?人家闺女现在要求四大件才愿意嫁过来,收音机、缝纫机、自行车还有那啥手表,这不是为难人吗?别说四大件了,我家连一件都没有,这婚事自然就黄了,再这样下去,咱桃源村的男人都讨不上媳妇儿了。”
听完这个妇女的话,村民们都很有同感,不说娶媳妇儿的事,就是他们以后嫁闺女,要是婆家没有四大件,他们才不愿意把闺女嫁过去呢,不然不是让闺女过去受苦么?有钱没钱的区别就在这里了,想不认都不行。
看见村长和张会计都在那里嘀嘀咕咕了,村民们着急地说:“村长,张会计,你俩要是有啥好办法倒是说说呀。”
冯益民和张光明其实早就商量好了,他们两个出去了那么久,不可能心里没有底,已经想出了一条让村民们发家致富的好路子。
村民们还在那里吵闹,冯益民张开手掌往下压了压说:“大家听我说,南方人有很多赚钱的门路,不是每一条都适合咱们桃源村,我这次去了广州深圳和海南,就发现海南有一种东西特别适合咱们这里,那就是西瓜,光明,你把那个西瓜拿出来。”
张光明从桌子底下拿出来一个布兜,三两下就给解开了,里面是一个圆溜溜碧绿绿的瓜,看起来倒不是很大,表面上还布满了黑色的条纹,有好奇的村民凑上去敲了敲,发出蹦蹦的声响,这瓜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难道这又是啥稀奇的玩意儿?
冯益民单手托起这个瓜说:“大家看我的手里,这就是西瓜,咱们村里不是有一片荒地全是沙土么?西瓜正适合长在这种沙地上,海南那边就种了很多西瓜,我手里的这个还是小的,大的能比这个再大四五倍,从它种下去到收上来只需要三个月,比如现在这样的天气就能种,我在海南的时候,已经跟种瓜的专家讨论过了,咱们村子里的土壤也能种得起西瓜。”
有个村民盯着那西瓜说出了大家的心声:“村长,这玩意儿大家都没见过,我去过省城好几趟也没有见过,它能好吃吗?要是大家种出来西瓜,到时候卖给谁去呀?”
冯益民放下那个西瓜很有耐心地说:“西瓜当然好吃了,这可是很稀罕的水果,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这要是放在几年前,只有高级的大干部才能吃得上,或者是那些生了重病的病人,凭借医生证明才能吃上那么一小片,你说它金不金贵?远的不说就说现在,我们这次去还遇到了很多外国人,人家到那餐馆里第一件事就是要吃西瓜,这外国人都觉得好的东西,它还能不好么?我现在就让张会计切了给你们尝尝。”
张光明拿出一把刀来,咔嚓一声就把这个西瓜切成了两半,里面的瓜肉红艳艳地看起来就特别诱人,切开之后还能闻到一股极其清甜的香味儿,让村民们忍不住滋溜了一下口水。
张光明继续切,直到把那个西瓜切得特别特别细,每一片都是薄薄的一小丝才停下来,招手对着村民说:“这个瓜太小了不够分,你们每一家派一个代表出来尝尝。”
等村民的代表都吃上了瓜,张光明才笑着询问说:“觉得味道咋样?是不是沙甜沙甜的,还有一股清爽的香味儿?这就对了,我告诉你们,这个西瓜在路上耽搁了好几天,其实味道已经没有刚摘下来那么新鲜了,但还是这么好吃,这样的瓜它能不值钱么?”
冯益民把村民的反应都看在了眼里,把早就准备好的话说了出来:“大家不用担心销路,咱们村离省城这么近,只要咱们种出了西瓜,完全可以运到省城里去卖,省城的国营宾馆就有好几十家,个体户开的饭店更是多了去了,还有那些个供销社和单位的食堂,咱们村种的这点西瓜,都不够他们分的呢,我回来之前还特意去打听过,就这一个西瓜在省城里就能卖到三块钱,你没听错就是三块,卖上两百个就比你们一年的收入都多了。”
村民们吃完了西瓜,又听见村长说的价钱,一个两个都特别心动,好家伙,这西瓜竟然这么值钱,那它会不会很难伺候呢?要是收成不好,那他们浪费的时间和精力可耽搁不起呀,每家每户的劳动力就那么多,种多了西瓜其他的庄稼就有点顾不上了,还要考虑交公粮的问题呢。
鼠娃子首先就问了:“村长,咱们村谁也没种过这玩意儿,每一样庄稼都有自己的习性,咱不会种万一给养死了咋办?”
冯益民像是早有准备似的直接就说:“我明白大家的顾虑,种西瓜的思路我已经报给了领导,领导说如果大家愿意种,会帮忙派一个专家过来指导。当然了我丑话说在前面,咱们乡下人就是靠老天爷吃饭,有时候天时好了,这收成还不好呢,所以种西瓜也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大家可要考虑好了,现在实行包产到户,收成好收成坏都得自己受着。我回来之前已经联系好了,要是你们愿意种,我就写信给海南那边的农科场,让他们寄西瓜的种子过来,费用还跟以前一样平摊,你们都回去考虑吧,种西瓜也是要赶时间的,明天这个时候你们就派代表过来汇报。”
冯益民的话就好像一颗惊天巨雷,瞬间就在村民的心中炸开了锅,他们当然愿意赚钱了,想赚钱就得冒风险,这让种了一辈子地的村民顿时陷入了纠结。
冯家人抬着机器回到了家,冯老二和冯老三两家人也跟着进来,想和大哥商量商量种西瓜的事儿,就连陈红梅现在也顾不上眼红了,今天早上她看见大伯家的穿着,那时候心里才难受呢,但她现在全副的心思都在种西瓜上面,要是真像大伯所说的那样,那他们家也能发财了,这才是顶顶重要的事情。
他们在堂屋里商量,冯老太压根不去管他们,她抱起萌萌就走进了厨房,要去给她做一碗甜甜的西瓜沙冰,这个西瓜是冯益民特意留出来给萌萌吃的,她把萌萌放在地上,转身就拿出来一个西瓜,咔嚓两下子切出来一片细细地剁碎了,又把冰饮机里的冰块拿出来敲碎,混合在一起就成了一碗冰冰凉的西瓜冰,她拿出个小勺放上去,就抱着萌萌又出来了。
堂屋里,冯家人还在商量种西瓜的事儿,冯老太抱着萌萌坐在椅子上,让她一勺一勺自己吃着,就听见她家大儿子说:“我家里刚好承包了十五亩荒地,我打算把这十五亩荒地都用来种西瓜,二弟三弟要是相信我,你们也可以种上几亩地,我自己的西瓜种子已经买来了,还能多出一点分给你们,你们就不用再花钱去买了。”
冯益民是这样想的,虽说分了家但还是兄弟,能帮衬的时候就该帮衬一些,他买种子之前就把老二老三都考虑进去了,他们要是不种,那他就多种点儿。
冯老二和冯老三都特别高兴,听他们大哥这么说,种西瓜肯定是板上钉钉的大好事儿,尤其是冯老二家里也刚承包了地,他正想着种些值钱的玩意儿,他大哥就把西瓜种子给他送来了,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大哥么?他知道他大哥肯定不会跟他收钱的,所以他心里就更加感激了,当场就拍板说:“大哥我都听你的,我家里也种西瓜。”
冯老三就比较纠结了,他也很想种西瓜但他家里没有多少地呀,让他花钱去承包他也没有钱呀,那心里别提多惋惜了,后悔以前没有多赚钱存起来,忍不住跟他的媳妇儿说起了悄悄话:“家里还有多少钱?我想拿去包地种西瓜。”
陈红梅心里恼恨极了,以前村里的荒地还是不要钱的,她大伯和二伯家就包了许多,她公公跟他们说的时候,她压根没有重视,导致一亩地也没有包上,她只怪她公公当时没把事情给她掰扯清楚,要是她知道了要种西瓜,那她肯定提前包个十亩八亩,现在说啥也晚了,村里的荒地都要算钱了,她家哪有那么多钱?
等等,她家里没有钱,但她大伯家有啊,美国产的机器他们说买就买,家里肯定还有不老少钱,没听她婆婆说吗?那机器就是用他们老两口的私房钱买的,一想到这个陈红梅就特别不甘心,她觉得那钱也有她男人的一份,就凑过去说得特别小声:“家里有没有钱你不知道啊?你没钱不会跟你大哥你爸你妈借一点儿?我看你开口他们肯定得答应,你看他们穿的戴的,好意思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就看着你这个弟弟受穷不?”
冯老三心里有些发憷,特别是看见他妈眼神炯炯地盯着他,他就有点不敢开这个口,但他又特别想赚钱,在心里憋了半天,觉得他大哥都愿意把西瓜种子送给他了,说不定也愿意借钱给他包地,想了想就开口说:“大哥,我也想种西瓜,不过家里没有多余的地了,你说咋办?”
“还能咋办?凉拌!”冯老太刚才就在盯着他们,老三家的眼珠子一转她就知道她的鬼心思,当着她的面说悄悄话,打量着她听不见是吧?啊呸,他们以为她是牙齿掉光的老太婆不成?她耳朵好使着呢,这个老三家的,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对她再好她也不会感激你,她可不想让大儿子的一片兄弟情都喂了狗,就拉着一张脸说:“现在知道赚钱的好处了?之前都干嘛去了?该赚钱的时候偷懒,现在就活该没钱,你问你大哥干嘛,难不成他把种子白送给你,还得帮你把地承包好,是不是还要帮你种上?再帮你把西瓜收下来卖出去?你直接让他给你钱不就完了嘛?”
冯老三的脸腾地红了,瞬间就胀成了紫红色,他心里是有一些依赖,他妈把他的心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他羞愧得差点没死掉,只来得及抖动嘴唇说:“妈我不是,我只是……”
冯老太的眼神冷冷地射向他和他身边的陈红梅说:“只是啥?老三我告诉你……”
“咳咳!”冯老头冷不丁清了清嗓子,赶在他家老婆子说出不好听的话之前抢着说:“老三,你从小我是怎么教你的?咱有多少钱就办多少事,做啥事情之前都要想想自己的能力,你家里十亩地,不是有一亩就在荒地边上么?你就把它腾出来种上西瓜不就成了?”
冯老三的眼睛都有些发红了,赶紧顺着他爸给的台阶下,猛地点了点头说:“对对对,我刚才是没有想起来,那我就把那一亩地种上,爸妈,我先去把那块地整一整好种西瓜,我先回去了。”
冯老三一股脑儿地说完,拽起陈红梅就逃也似的离开了他大哥家,再待下去他就要忍不住哭了,是他没本事,他妈才那么讨厌他,他以后一定要努力多赚钱,也不能再听他媳妇儿的话了,冷静下来他就想说:“你刚才为啥让我去跟我大哥借钱?你安的啥心啊?”
“我!”陈红梅气得快要吐血了,她再怎么着也是为了他好,结果钱没借回来,他就知道跟她撒气,越想越心酸地说:“同样都是兄弟,他们给你大哥包了多少田?足足35亩啊!又给你大哥多少私房钱?美国产的机器呀!大伯明明带回来那么多好东西,就给了你一副蛤-蟆镜,把你当乞丐一样打发了,你当时不是还很高兴么?现在你看看,你还没开口借钱呢,你妈就把你埋汰成那个样儿,冯老三,你不是亲生的吧?”
“你胡说,我就是我妈亲生的,我倒要问问你,我赚了那么多钱,你都花到哪里去了?为啥一毛钱都没有剩下?是不是都拿回你娘家去了?他们给你灌了啥迷魂汤?你为啥一门心思补贴娘家?你忘了他们以前老是打你么?”
冯老三冷静下来脑子也就清楚了,只觉得这媳妇儿就是个胳膊往外拐的白眼狼,瞧瞧这些年他们家过的是啥日子?吃也舍不得吃,穿也舍不得穿,省下来的钱都喂给了她娘家的那群狗,他每天拼死拼活地出海种田,这婆娘待在家里天天偷懒,连下个篓子都不肯去,就这样还把五娃六娃差点给教坏了,他觉得自己的脑子真是进了水了,咋就选了这么个媳妇儿。
冯老三看着她的眼神陌生得就像不认识,硬起心肠说:“家里还有多少钱都给我拿出来,不拿你就给我滚回娘家去,看他们天天打你还有人心疼你不?”
陈红梅嗷地一声跳起来,都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她男人说的,气得倒仰地说:“冯老三你是不是疯了?你知道你在说啥不?你疯了你疯了!”
“啪!”冯老三忍无可忍地给了她一巴掌,抓起她的肩膀摇晃说:“钱呢?把钱拿出来,不拿我亲自送你回娘家去。”
冯老三做惯了农活又是男人,那体力大了去了,把陈红梅摇晃得就像台风中的树叶,这下子她彻底怕了,只觉得老实人发起疯来比疯子还可怕,一边嗷嗷哭着一边说:“我给你钱,我给你钱,别送我回娘家。”
冯老三定定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松开了手,跟着陈红梅进了房间,把她所有的钱都给搜刮干净,拿着钱就直奔大队,他要去包地了。
隔壁家闹了这么大的动静,老冯家的人坐在堂屋里听得一清二楚,冯老头有些欣慰,冯老太看不出她在想啥,冯益民倒是有些尴尬,没想到他一片好心却让三弟两口子吵成那样,对三弟妹他也是知道的,不过他作为大伯也不好说话,只希望他三弟以后脑子清楚一点儿。
三个大人各想各的,只有萌萌美滋滋地吃着西瓜沙冰,二娃也很机灵,早就溜进厨房里自己拿了片西瓜在那里啃着,同样吃得美滋滋。
村里的人走出大队就四处串门子,互相之间打探消息,他们也是鸡贼鸡贼的,听说了村里的四个干部家里都要种西瓜,尤其冯家的老三还特意包了四亩地,他们就觉得村长说的话靠谱,要是村长都不种他们肯定不敢种,现在他们就放心了,村长坑了谁也不能坑了自家人对不?村民们打定了主意要跟着村长走,到了第二天就主动来到大队登记,你一亩我二亩地报上了名,还催着张会计快点算好数,好让村长赶紧写信去把种子买来。
不过也有村民是例外,比如冯大康和冯大富这两家人就不种,冯大康纯粹是因为又懒又没钱,冯大富除了这些原因,他还有一点隐秘的小心思,想起了牛家村的村长牛兴盛跟他说过的话,他看着那些村民就像看傻子一样。
冯益民当天就把购买种子的信和钱拿到山外邮寄了,临走之前还到村里的小学门口看了看自家的娃娃,小学就在大队的旁边,中间搭了一个蒲叶棚子,一根长长的电线从大队延伸到了这里,就接在美国冰饮机的身上,他家里的几个娃娃就在这个棚子底下摆开了架势,卖起了美国冰汽水,围在那里的小娃娃太多,冯益民看了一小会儿就放心地走了。
村里的娃娃昨天就知道冯家买了一台冰饮机,他们昨天还尝过美国冰汽水和冰块的滋味儿,让他们回味了老半天,今天一出门就发现冯家的娃娃在小学门口卖冰汽水,他们一个两个都围在那里走不动路了,滋溜着口水用渴望的小眼神看着。
二娃就穿着一身小牛仔裤小花衬衣,手腕上还戴着一个蓝色的电子手表,他抱起手臂好让手表露出来,看着面前的一群小娃娃说得特别神气:“想喝吗?”
小娃娃们特别诚实地点着脑袋瓜说:“想喝。”
二娃伸出他那戴着手表的手说:“想喝就拿钱来,一杯一分钱。”
就有娃娃从怀里掏出一分钱说:“给,我要一杯冰汽水。”
二娃很熟练地收下了钱,就放在萌萌面前的纸盒子里,那盒子里还有很多张一分钱,都是村里的小娃娃在过年的时候攒下来的,还有一些是学校里的大孩子给的,二娃也就认识这种一分钱,他也只收一分钱,要是谁给他一张两分钱的钞票,他绝对不收。
他拿起一个杯子装满冰汽水,就给面前的娃娃喝上了,等他喝完了之后,这个杯子就交到了三娃四娃的手里,他俩刚把五娃和睿哥儿换下来,现在轮到他们洗杯子了。
五娃和睿哥儿走到后面的桌子旁边坐下来,桌子上除了装钱的纸盒子,还有一包鸡仔饼,一包冬瓜糖,几杯加了冰块的椰子汁,萌萌和六娃手里都拿着梅子冰棒,伸出小舌头舔得十分起劲,尤其是萌萌,她穿着粉红色的蓬蓬裙和小凉鞋,头上还扎着两个小辫,夹着漂亮的小发卡,拿着冰棒的小手儿还戴着一个粉红色的电子手表,整个人就好像从挂历中走出来的城里娃娃。
村里的小娃娃们哪里见过这样的萌萌?只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再低头看看他们自己,莫名地就从心里生出一股子自卑,在萌萌的面前甚至都不敢大声说话,就怕一不小心吓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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