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大家都知道城里缺粮的消息了……”
胡世南倚靠在酒楼窗台前,俯视着街对面十担粮铺的情况。
挤在店门口的人群已经堵塞了街道,这其中既有大户,也有寻常百姓。即便这些人不知晓真正的内情,粮价上涨却是事实。只要不是家里存在大量余粮的人,都会担心如果买不到粮该怎么办。
因此趁着现在还有人卖,哪怕价格贵点,也要咬牙买些屯起来,乃是寻常人再正常不过的想法。
“不愧是行家,一出手就能立刻见效。”餐桌前坐着的另一名青年男子朝他举起酒杯道,“胡先生,我敬您一杯。”
“这才哪到哪呢!”胡世南哈哈大笑,走回桌边和青年碰杯。虽然对方岁数比他小,他却不敢在年纪上摆架子。
只因为此人来自枢密府。
他自称鹈鹕,是一名探首。
胡世南当然知道鹈鹕是什么——那是一种在江南湖畔边经常能看到的鸟类,形如鹅,却有着巨大的下巴,能一口吞下比脖子还大一圈的鱼,有时候还会捕捉鸽子、走地鸡之类的飞禽,丑陋而贪婪。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胡世南客气道,“银钱是你提供的,方案也是你提供的,我不过是帮忙操了把手,将它落实了而已。”
“胡先生,您太客气了。”鹈鹕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这世上从不缺想法,缺的是做实事之人。您是柳州粮行的行长,见识、人脉、渠道皆不凡,而这些才是让想法变为现实的关键。”
说到这点,胡世南也不免有些暗自得意。
确实,要协调柳州、庆州两地的粮商达成一致,同时不着痕迹的让申州境内大小粮铺一致开始涨价,这手笔不是浸淫于此行业数十年的老手,绝对做不到这么顺畅。
他为枢密府办事,亦是看中了这里面的利益。
申州的粮价一旦飞涨,最先能救火的地方必定是临近的两州,其实现在两倍的价格,就足够让自己小赚一笔了。
但按鹈鹕的意思,枢密府显然不会满足于这点成果。
他们要的是申州全境的崩溃。
也就是说,要一直涨到有人买不起粮食而死去。
那是多少倍?十倍?二十倍?
胡世南之所以能成为柳州粮行的领头人,靠的也是十多年前一场水灾导致的粮价飞涨。
现在这样的机会仿佛又要重现一次了。
“不过把那些买来的粮食直接烧掉……未免有些可惜了。”胡世南偏头看向远方——在一排排街巷外,灰黑色的烟雾正翻滚着升起。那是枢密府在焚烧购回来的米面,无论是粗粮还是面粉,都毫不眨眼的被他们扔进了火坑中。
这全是钱啊……
特别是粮价上涨后,胡世南就更觉惋惜了。
“因为我们没工夫把粮食运回柳州。您应该比我更清楚,粮食引发哄抢的关键是什么。”鹈鹕不为所动道。
毫无疑问,答案是供需缺口。
“市面上的缺口不等于实际缺口。”他用筷子挑起一块五花肉放进嘴中,“把太多粮食放在自己身上,反倒容易成为怀璧其罪的人。既然如此,为何不索性一把火烧了?”
因为那样连回头路都不会留下。
胡世南张了张嘴,又把话收了回去。
——商人想要的只是赚钱,而枢密府在这点上的目标和他们并不统一。
他们想要做的是把钱洒进水里,靠着一国之力生生在申州制造出一个粮荒来。
恐怕这场荒灾的规模与影响力,将远远超过此前的任何一场自然灾害。
“各位乡亲们,请不要慌张!粮食问题总府已经知晓,绝对不会让大家饿肚子的!”这时,有股不协调的声音从窗户口传入了厢房内。
“嗯?”两人不约而同的起身走到窗边——只见数名男女挤进人群疾呼,不断重复着这几句口号,此番举动也逐渐引起了群众的注意。
“他们是……?”胡行长皱眉。
“金霞城事务局驻白河城分局,”鹈鹕笑了笑,“很复杂的名号,对吧?你理解成三公主设下的独立官府好了。”
“官府只能靠喊的?”胡世南表示不解。他之前对广平公主的情况并不怎么关心,“而且……金霞城在申州最东边吧?他们怎么可能现在就察觉到这边的情况?”
“我猜他们应该是在借总局之名壮自己的声势,谁让分局才刚成立不久呢。”鹈鹕招招手,叫来一名手下,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去办吧。”
“是。”
不一会儿,便有人混入到了人群之中,冲着分局的人大喊道,“你说谎,我就是从金霞城过来的!那边的粮食根本不够,都是因为公主殿下收留了海外人,平白多出了十几万张口!”
“乡亲们别信这些人的胡诌!粮食总共就那么多,突然多出十来万人,怎么可能够分?”
这些话随即得到了部分群众的附和。
“我好像之前也听人说过,雷州那边过来的难民确实都被金霞收容下来。”
“海外人的事……不是周报上提过吗?”
“这两波加起来该有多少人啊?不会有好几十万吧?”
事务分局的人明显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时有些卡壳,“但是总局明确说了,金霞不缺——”
“嘴上当然不会缺!否则怎么唬住大家呢?”立刻有人打断他的话道,“乡亲们,你们要是信了,就是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上!”
“我说……你们这群人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没想过万一金霞要是真的缺粮,你们这么做就是在杀人!”
“没错,是杀人!”
“滚出去,杀人犯!”
在鹈鹕手下的推波助澜下,现场局面变得混乱起来,面对众人怀疑的目光与时不时传来的声讨,事务分局的几人露出了一丝惧意。他们向后挪动,想要脱离人群。
也就在这时,胡世南清楚的看到一人趁乱绕到一名女子背后,摸出了匕首。
在外人眼中或许只是拥挤中的一次碰撞,但事务分局的女子捂着腰间软软瘫倒,脸色尽是煞白。
“出……出人命啦!”有人惊呼出声。
现场顿时哗然,人群快速向周围散开,在被刺女子身边留出一圈空白。
不少人在这一过程中被挤倒,叫骂声、哭喊声、呼救声络绎不绝。
混乱再也无法控制。
事务分局的人此刻也无暇顾及其他,他们手忙脚乱的背起女子离开,连对方的鞋掉了都没察觉。
地面上只剩下一滩沾上泥水的血迹。
鹈鹕微微扬起了嘴角。
事务分局办事被刺,造成人员伤亡,这笔账又该算在谁的头上?真正可怕的不是缺粮,也不是饥荒,而是人与人之间的敌意、恐惧、排斥与怀疑。
人的心,才是动乱的根源。
他已经勾起了这些人心中的野火,只要佐以燃料,这火定能焚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