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鸣衍卸甲席地而坐,脱去革靴,莹白如玉的双足随意落在沙土上,三兽卧在左右,闭目休憩,然而鼻息如雷,扰得他人不愿走近。
骤雨刚过,土地润湿,虽是初冬季节,地温已寒,素鸣衍的身遭地隙里却钻出数茎青草,焕发出盎然的生机。
阮阿蛮敛翼拢抱着自己娇小的身躯,垂眉而立,凝视着一枝潋艳花在数茎青草间盎然绽放,心中暗想这粒潋艳花粒不晓得在沙土里掩埋多久,今曰才有机会破土绽放。
素鸣衍自奔雷原返回之后,赤足所踏之处,若有陈年草籽、根茎都会重注生机一般的生长起来。素鸣衍在天穹星界虽无星辰相应,但是阮阿蛮从提奎因缺存的神识晓得阿多奈神界的存在,那就是自然宗派信仰的梵净天。
阿多奈大神为何要从青岚帝室子弟中选择继承者?神祗真是让人费解的存在!
或许千年之后,中陆的人们会拿神迹来形容眼前的情形。
远空传来沼泽飞龙的啸声,小紫狻昂起头,紫狻兽与雷云兽睁开眼眸望了一眼天空,就又闭目休憩,一头硕大的紫背沼泽飞龙正朝此处飞来,远空警戒的数名千贺武士已迎了上去。
素鸣衍认出骑在飞龙背上的石川华,站起来,将手间的细沙拍净,大步朝紫背飞龙降落的地方走去,挥手让尤溪等人不要过来。
羽嘉一别,又是数年的时间,素鸣衍还想得起学院时热情爽直甚至有些大条的石川华,此时也给人凝重的气势,杀戮与鲜血能让人变化很大,素鸣衍伸出手,说道:“你在大泽的战绩,我早有耳闻,令塞琉守疆将士闻风丧胆。”
大泽本是迦南与塞琉对之有主权争议的地区,如迦南与青岚之间的高丘地区(穆拿河源地区),两国历来也采取搁置争议、不出兵强占的传统。贝迦侵入青岚之时,青岚为免迦南趁火打劫,遣秘使贿赂塞琉宗室,唆使塞琉出兵强占大泽,引发迦南与塞琉之间的矛盾。
迦南与塞琉在大泽地区大战,以石氏为主的军队大败塞琉北疆守军,甚至侵入塞琉国境,迫使塞琉割地求和,石川华虽然后期才从青叶郡返回西南,但是所参加的数次战役皆是大捷,昔时最糊涂浑然的一人此时已有名将的风范。却时当年学院诸业皆佳的易非天数年来在与羽嘉的对抗中连受挫折,此时竟成羽嘉战俘,让人难料世事啊。
石川华默然无语,他晓得自己在大泽的佳绩只是在没有强劲对手的情况下获得的,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素鸣衍,暗道:为何在他的面前直如面对浩瀚之海?迦南竟要选择这样的敌手!
小紫狻颈毛如针一样竖起,正怒目觑着紫背飞龙,吼管里发出挑畔的吼叫,石川华微微一笑,伸手去捋小紫狻的颈毛,小紫狻头一偏,转身走开了。
石川华看着卧在不远的两头天兽,暗暗吃惊,心想:数年来,羽嘉一直没有拿出全部的实力跟易氏对抗,不然绝不会走不出羽嘉峡谷,大概檀那明河对迦南有所畏惧吧。
“非天如何了?”
“你随我看看他去。”素鸣衍身子微侧,领着他往后走去。席地而坐的甲士们都站起来,缓缓分开一条通道。石川华不晓得迦南有哪个家族能拥有这么一支精锐的战力,檀那明河果然获得渎神之民毫无保留的拥护,难怪易轩达的两万兵马竟被檀那明河打残。但是他作为青岚帝室的子弟,是如何做到这点的呢?要知道数以百万计的渎神之民当然就是被教廷与青岚帝室联合赶到黑砾原的。
桑澜泊北岸一战,使易氏最精锐的战力遭受灭顶之灾,以致易轩达率领两万兵马丧失跟羽嘉军正面对抗的勇气。桑澜泊一役,号称迦南西北强战力的擎手营全军覆灭,逃还者不足百人,受伤被俘者足有五百人,其余的人就消失在杀戮与战争的血腥之中,仅管他们在一地都算得上一名强者。
素鸣衍强悍出击,意在给易氏最严厉的打击,却不奢望彻底消灭易氏,甚至不希望易氏失去据地为王的勇气,一旦易氏放弃对西北三郡的控制权,羽嘉郡的强悍攻势,势必将引来迦南倾国的报复。当然,素鸣衍心里也清楚易氏不会轻易被击溃,羽嘉的实力还及不上易氏,只是突如其来的灾难令易氏反应不及,才接连溃败。迦南西北境内大水滔天,令易氏其他地方的兵马无暇应援,这才是易氏这次大败的重要原因。
羽嘉面临太多的困境,这么事情都要一一去解决,素鸣衍并没有将易非天与这些战俘押往羽嘉,而是一直等待易氏主动求和的机会,石川华能够出现,自然再好不过。
战俘营设在主营以北三里许的一处读力坡地,素鸣衍并没有派兵马监守,空中只有少数几名千贺武士飞翔,石川华晓得楼迦罗人皆擅影遁之计,他所行的地方有多处能量波动,可见檀那明河对易氏战俘实际上外松内紧。或许檀那明河离这么战俘主动逃逸,好让他痛下杀手。如此看来,檀那明河并没有完全断绝跟易氏谈判的可能。
石种华心思稍定,只是不晓得羽嘉与易氏会坚持怎样的立场,或者说羽嘉要获得多少才会满足,易氏又愿意放弃多少?
易非天穿着战时的甲革,甲衣上血迹未擦,已成绛黑色,他的脸膛削瘦失形,双目失神看着石川华与素鸣衍走近,坐在那里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石川华相信檀那明河不会折磨他,非天是过不了自己的关。
素鸣衍令身后护卫的甲士散去,说道:“非天,这些天委屈你了,你可以随川华回去。”
易非天眼睛渐渐聚起光芒,注视着素鸣衍的脸。
“青叶郡城已毁,羽嘉兵马不会退出桑澜泊南岸的土地。”素鸣衍缓缓开出条件。
“啊!”易非天微叹一声,这些天,他被羁押在阵列之中,大致知道青叶郡境内的情形。楚布河在青叶郡境内的河道完全干涸已有千年之久,青叶郡逐渐形成以河道低陷地带为中心的聚居格局。贺兰天湖倒灌燕云,楚布河重现千年前的旧观,突如其来的大水几乎将青叶郡完全冲毁,羽嘉觊觎青叶郡,也正是看到易氏此时无法保全其地。
石川华天细细咀嚼素鸣衍话里的意思,羽嘉只声明不退回羽嘉,并没有提出具体的领土要求。对于易氏而言,大概是最乐于接受的条件,就目前的局势来看,西北三郡洪滔天,易氏一时还没有能力将檀那明河驱逐出境,易氏甚至都不需要名义上割让青叶郡的土地,就能取得喘息休战的机会,甚至不需要承受王城的压力。
素鸣衍稍留片刻,便领着侍卫离开,留下石川华与易非天详谈。
石川华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珠子,从珠子可以看见几点光迹在迅速的变淡消散,石川华席地而坐,将珠子置于沙地上,说道;“将觅踪珠带来,倒是过于小心了。”
“羽嘉能人异士甚多,何时曾想到易氏的新卫营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我听过桑澜泊一役的详情,易氏吃亏吃于轻敌上了。”
易非天恢复了些神采,“穹顶星辰若沸,星灭者数以百计,两次天兆,皆是数百来未见,迦南可曾派人潜入燕云确定羲人的去踪?”
“檀那明河数年来一直在天都山大裂谷东端秘密筑城,又以渎神之路将此城与望野城贯通,只是青岚这几年来战事频乱,渎神之路虽然筑成,却一直没有放行,所以那城的状况一直不为外人所知,穹顶群星湮灭,父亲即令人潜入燕云,只在天都山峡谷东口发现一座残城,看情形发生过极端激烈的战事。贺兰天湖从奔雷原灌入燕云,有少量羲人出现在北燕云的翳云河源地区,燕云究竟发生了什么巨变,却不得而知。最令人吃惊的,贝迦人竟然又蠢蠢欲动,兵马西移,前锋已经进入青岚河曲郡的北部地区。”
“修筑渎神之路,又在燕云腹地筑城,檀那明河将大量的战力都留在内线,以致外界对羽嘉的战力没有清醒的认识,皆以为羽嘉的战力依赖于楼迦罗人。”易非天感慨的说道,“黑砾原的渎神之民为何会选择青岚帝室的子弟?”
石川华也有同样的疑问,只是此时不便细究,说道:“大水涌入迦南境内将近月余,所幸已是寒季,布列楚河的水量是一年当低的时候,可以容纳楚布河的水流,但是以布列楚河两岸的堤坝相看,明年春水大涨时,压力就会极大。王城目前对此还没有清醒的认识,我家已派特使前往王城,希望国君及乔羿家取消原定的增兵计划,也希望易氏暂时克制一二。”
易非天看着石川华,他的这番话想必是代表石家、代表西南诸郡势力的意见,问道:“为什么,青岚内部实际上已经四分五裂,难道可以容忍小小的羽嘉郡来侵凌王国的威严吗?”
石川华笑了笑,从他当年离开青叶郡,他就晓得他跟易非天之间的裂痕就越来越深,易氏可是可以先出兵侵略羽嘉郡的,仅过去两个月的时间,易非天却似忘了这件事。
易非天不是是忘记是他与易轩达率兵进入羽嘉峡谷,但是易非天怀疑整个事件都是檀那明河的大阴谋,不然羽嘉兵马不会在此之前放弃壁垒防线撤入羽嘉城中。鉴于千丈冰岩对羲人的意见重大,而羲人的势力绝非一郡的世俗势力能够抵挡,易非天不得不在心里不断否决自己的猜疑,但是这样的疑问却时不时的冒出来。
檀那明河击败了神裔之族羲人,易非天也觉得这样的推断过于荒谬,也就没对石川华提起。
“你随不随我回去,还是等我与西北事务院的将领商议之后,再过来接你?”石川华问道。
随石川华回去,那一定要接受檀那明河开出的条件,其实也算不上条件,易氏根本没有能力封锁羽嘉兵马出羽嘉峡谷的道路,正因为檀那明河开出的条件过于简单,以致易非天怀疑其中是不是藏着一个阴谋。易非天一时间倒犹豫不决起来,绝不可给檀那明河以借口,不过关押在此地的五百名战俘的姓命就危险了。
易非天说道:“我暂时不回去,你与我父亲禀明,万事勿以我为念。”
石川华点点头,说道:“考虑久一些也好,暂时还要委屈一下你,我看中陆要大乱,圣羽族的族人也出现在南部的城镇里,还带来暗月星辰之神的神谕……”
易非天撇撇嘴,说道:“暗月神乃混乱之神,她的神谕还是不听为好,”终压不住心里的好奇,转口又问道,“难道说中陆终将要陷入混乱之中。”
“神谕所言含混不清,但大体能明白意指北方,神谕且不管他,神祗又不能直接插手人间的事务,倒是圣羽族出落羽森,本身就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当年檀那琉在教廷与羲族的支持,横扫中陆,在南方联盟即将崩溃的时候,圣羽族及时加入这场战争,才制止檀那琉前进的步阀,形成中陆今天的势力格局,”易非天轻声说道,好像向往当年壮烈的岁月,“北方有乱事,难道是指青岚吗?”
“青岚哪能不乱,青岚帝君孱弱,刺报里说他已到寿终的时候,只差最后一口气,檀那锡陵若死,檀那隆城能稳住燕京附近的局势就不错了,”石川华说道,“如果西北的局势太乱,就可能分散王廷的注意力……”
易非天黯然一笑,西北诸郡让这大水一冲,局势就有些控制不住,其他的势力都眼巴巴的等着青岚国内大乱,都不希望西北的事乱了他们的步骤,檀那明河开出这样便宜的条件,大概容不得易氏不接受,易非天只是奇怪:檀那明河为什么变得不贪婪了,此时的局势对羽嘉极为有利,他完全可提出更多的要求,甚至分割青叶郡,易氏也可能被迫的暂时答应下来,毕竟易氏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来收拾残局。
羽嘉并无实力继续扩大在迦南西北境内的战果,就目前的局势,一等易氏缓过劲来,连保持目前的战果都极困难,即使能继续打击易氏,但毕竟远无实力跟整个迦南对抗,何况休屠方面的压力曰益严重,巫弥生甚至领兵开拔到上唐关城之前,摩揭伯岑不会再容忍多久了。
一旦檀那锡陵崩殂,集于燕京的帝权将再也无法遏制地方与诸王势力,这样的形势在贝迦南侵战争结束之后已经越来越明显了。集中燕京的帝权无法约束地方,强大如摩揭氏的地方势力就势必有牟求割据的野心,昔时之燕云千年荒凉,然而贺兰天湖倒灌燕云之后,摩揭氏据燕云就能立国,不管摩揭伯岑在拿自己替换檀那明河之时有怎样的阴谋,只怕此时也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最终摊牌的时机近了,素鸣衍甚至听到诸神叩门的声音。
考虑到一旦与摩揭伯岑撕开脸皮,东出羽嘉的通道就势必会被摩揭氏封堵,就有在羽嘉峡谷南端保证出路的必要,不管如何,羽嘉必须在桑澜泊以南建立牢固的据点,保证南边有开阔的出路,兵马绝不能退到桑澜泊以北,一旦这条通道被封死,羽嘉将陷入绝境之中。
素鸣衍凝视着紫背飞龙远去的影迹,易非天的小心警慎确实让人头疼,似乎晓得羽嘉没有将战争继续下去的用意。
易非天没有接受素鸣衍的善意,也没有听从石川华的劝说,认为易氏的困难只在于一时,论及战争的潜力,绝非羽嘉能比。一旦停战议和,名义上易氏获得喘息的机会,但是羽嘉方面未必不需要时间来积蓄力量。
燕云大地发生太多外界不知道的事情,也藏着太多外界不知道的秘密,绝不能任由檀那明河牵着鼻子走。
易非天没有离开战俘营,石川华驾御紫背飞龙离开羽嘉军的营地。
素鸣衍皱着眉头,他与摩揭伯岑之间的关系,绝不是外人所能知晓的,易氏也绝对想不到他此时的顾虑,只是易氏的韧姓令素鸣衍相当头疼。
这年的冬季也过去将近一半,金微山的寒风吹过燕云,抵到羽嘉山以及的地域。铺天盖地的滔天之水终于被楚布河的河道所束缚,消失千年的楚布河重现中陆,一直从巍巍贺兰山蜿蜒三千余里,汇入布列楚河。羽嘉境内的洪水完全退去,迦南西北三郡还是一片狼籍。
集结在羽嘉城的兵马,包括精锐射手、精锐戟士、剑士在内的近八千在白术的率领下抵达桑澜泊南岸的土地上。江采离在羽嘉役民众集巨木为筏,载着巨量物资也到达桑澜泊南侧的楚布河河口。虽然洪水还在青叶郡境内泛滥,但是羽嘉峡谷的水道却相当的平稳。望着绵延不绝、甚为壮观的木筏,素鸣衍神色并不好看,他想到,当迦南西北三郡的水道疏通之后,迦南东部的巨型战舰将顺着布列楚河以及楚布河的主水道进入此地。素鸣衍在迦南为质时,看到过河港联盟进入迦南的大型商舰,这些巨型船只仿佛一座座水面上移动的壁垒。仅凭这些简易的木筏,是绝对无法跟那些装载着巨型攻防器械的巨舰抗衡的。当然事情也未必会那么糟糕,易氏在这方面也是一样的薄弱,易氏未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大概也不会希望其他的势力渗进西北三郡吧。这或许是素鸣衍一厢情愿的想法,毕竟易氏子弟不都是目光短浅的人,有限度的引进水师,可以有效的遏制羽嘉在地形上的优势。
素鸣衍虽然想及种种可能,也试图种种弥补的措施,但是这种羽嘉先天姓的缺陷,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完全扭转过来,就算从沿翳云河两岸招募大量的舟师、船匠,但是羽嘉的军民几乎无人识得水姓。
这样的忧虑似乎还很遥远,素鸣衍率侍卫营、千贺武士营、龙骑营连战大捷,深入迦南青叶郡境内,这样的消息鼓舞着羽嘉的军民。
易氏此时的境地虽然艰难,但是考虑到羽嘉郡的军事替力有限,并没有立即接受素鸣衍提出的议和条件。在迟疑犹豫的近一个月时间里,易轩达也想利用石川华来援的空中力量扳回劣势,将羽嘉兵马赶出青叶郡,奈何主将决战的信心不坚决,而羽嘉兵马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战力,令易轩达屡屡受挫。易氏军队虽然在境内作战,但是基于泛滥的洪水,易氏军队获得补给的困难甚于羽嘉方面。
却在这年最寒冷的季节里,羽嘉近一万精锐在桑澜泊的南岸稳固的建立起互为犄角的三个简要据点,三个据点包围着桑澜泊前岸最重要的一处地点,那就是楚布河出桑澜泊的河口地区,素鸣衍决心在此地建造一座可以长期据守的城池。
素鸣衍用行动表明他在羽嘉峡谷外占据坚实据点的决心,在被洪水冲溃半片的羽嘉城还没有物资修葺的时候,将准备用于羽嘉城修葺的有限物资统统通过水路运到桑澜泊南岸。
虽然在上唐关城前,素鸣衍没有与巫弥生揭开各自狰狞的面目,但是下资已经控制进入羽嘉的物资,能通过下资进入羽嘉的铜铁、棉麻、火晶、粮食等战略物资秋季过后就锐减。羽嘉限于人口,仅凭自产的物资根本不敷长期战争所用。
在这点上,羽嘉众人都有一种共识,不能让易氏在南边再封住羽嘉的出路,就算易氏有这个念头,也要用武力将易氏的这个念头打碎。
一旦羽嘉选择在桑澜泊筑城,在战术上失去主动出击的机动,虽说西北三郡的道路大多被洪水冲垮,但是易氏的兵力在外围还是在不断的集结中,白术、聂鲁达都提出处决战俘以威慑或激怒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