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阮居住的公主殿里,一大早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露珠掀开帘子,瞧着刚梳洗完毕起身的蒋阮道:“姑娘,王美人来送明日钦天监做法事要穿的衣裳来了。”
钦天监做法事,宫中的女眷也是要参加的,衣裳也很有讲究。不过都是由司衣司的人送来,这皇帝的嫔妃来送,倒是头一遭。虽说并不碍着规矩什么事,可是这态度,未免也太热络了些。
露珠显然也是这般想的,道:“奴婢记得姑娘可和这王美人没什么交情啊。”
蒋阮拂开身边的小毯子,道:“你看王美人如何?”
“看着倒是个和气的,说话也很爽利。”露珠想了想:“不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姑娘还是小心些好。”
蒋阮淡淡一笑:“你知道就好。”
露珠虽然机灵,可性子本善,到底不知道宫中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若说蒋府时狼窟,这皇宫之中就如虎穴。虎穴里怎么会居住羔羊,譬如这位王美人,她缓慢勾起一个笑容,一别经年,却不知如今再见,又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走吧,去见见这位王美人。”
方走到前殿,便听见一个热络有些欢快的声音:“弘安郡主。”
蒋阮抬眸去看,果真瞧见宫女服侍着着一名妙龄女子,捻金银丝线滑丝锦裙,梳一个流苏髻。既不繁琐,也不过于素淡。一张姣好的脸面明快潇洒,笑容倒是如火一般真挚。
这幅模样,倒是很容易让人对她心生好感,只觉得此人心思通透,又爽快利落。那女子看着蒋阮,站起来行了一礼,笑道:“早就知道郡主生的美貌无双,原先还想着这做法事的衣裳过于素淡,瞧见郡主这般风采,才料想怕是也能被郡主传出盛装的颜色呢。”
但凡女子,哪里不爱听夸自己容貌的话,若是换了人,听了这番话,怕也会对这女子起了亲近之心。只蒋阮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温和的笑道:“王美人不必多礼。”
竟是生生岔开了话,仿佛没有听到那过分热情的赞誉一般。
王美人一愣,倒是没想到蒋阮会是这个反应,眉头一皱,很快又舒展开来。
蒋阮在软榻上坐下来,王美人也坐下,吩咐宫女取来装着衣裳的小木箱,道:“这是司衣殿送来的衣裳,妾身回去的时候方好要路过这里,便捎带着给郡主送来了,郡主不会怪妾身多管闲事吧?”
露珠目光中闪过一丝不屑,她出自市井,认路倒是很熟,来宫中几天便将宫里的各个地方住的什么主子摸透了。这王美人居住的院子同这边隔着十万八千里,顺路?骗鬼呢。
“王美人一片心意,我怎么会责怪?”蒋阮不咸不淡道。
似乎没料到蒋阮是个刺儿头,软硬不吃,若是别人,怎么着都不会如此生分疏离,王美人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郡主,想来应当是蒋阮自己的脾性如此了。她顿了顿,笑起来:“叫这么生分做什么?妾身比郡主虚长几岁,郡主若是不嫌弃,妾身唤一声郡主妹妹如何?郡主这样看着,真和妾身府里的小妹妹一样呢。”
蒋阮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王美人,礼不可废。”接过露珠递上的茶抿了一口,瞧够了王美人脸上精彩的表情,蒋阮才道:“本郡主只有一个哥哥,姐姐却是没有的。”
王美人紧紧攥着拳,笑的极为勉强,道:“是妾身唐突了……。”
蒋阮微笑,也不说话,越发让王美人觉得手足无措。这宫中人人都道她性子爽快真诚,便是嫔妃大部分也与她交好,又体贴周到,没想到今日却在蒋阮这里碰了个钉子。她看着蒋阮姣好的面容,眸中飞快闪过一丝嫉妒。
露珠心中也有些奇怪,蒋阮平日里虽待人冷漠疏离,却也不会如此明显的表现在面上,到底会留三分余地。如今日一般与一个陌生的嫔妃冷面相对倒是头一遭。
蒋阮将杯盖重新放上杯沿,脑中浮起上一世的过往来。
这王美人么,在宫中也算是个能人,一众莺莺燕燕中,她的美貌也只能算中等,更是没什么势力,却也凭借着讨巧的性子做到了美人一步。当初她被封为阮美人,这王美人还特意来恭喜她。后来她备受冷落,其他嫔妃都来踩上几脚的时候,唯有王美人每日劝慰她。她也曾是将王美人当做是可以信任之人,直到有一日沛儿病重,她去求了帖子想请太医来医治,无意间却听到王美人吩咐太医院的人不必理会。
原是王美人见她生的美艳,唯恐有一日被她争了上风,宫里人惯会踩低捧高,当面一套背面一套。王美人面上做知心姐妹,背后却是毫不犹豫的捅了她一刀。
只是不知道她上一世结局如何了?只是如今再看这昔日曾以为可以信任的人,却觉得一举一动皆是蹩脚的演戏,一看便心生厌恶,连陪着演戏的心思也没了。
王美人在宫中到底也算个人物,又何曾受过这样无缘无故的冷脸,见蒋阮一直都是不咸不淡的模样,心中暗恨,倒也没有继续自取其辱,站起身道:“如今衣裳妾身也送到了,郡主好歹看一下,若是有什么不妥,回头让司衣殿的人改一改。”
“不必了,”蒋阮微笑:“王美人亲自过手的衣裳,我信得过。”
这话本说的没什么,王美人却觉得那话里似乎有什么特别的意味,下意识的去看蒋阮,正对上蒋阮的一双明眸。那眼神中似有些微了然的嘲讽,令王美人心中一惊,忙别过头去,慌忙道:“如此,那妾身就先告辞了。”
蒋阮轻飘飘的瞥了她一眼,也不起身相送,只吩咐露珠道:“露珠,送送王美人。”
待王美人走了之后,蒋阮才将桌上的小木箱打开,从里头拎起一件宫缎素雪绢裙。钦天监做法事的时候,衣裳按品级分为几等,都是不可做的太过明艳。这件倒也素净,若是蒋素素见了,定会很是喜欢,只因为能令她这朵小白花瞧着更是楚楚动人,清丽脱尘。而蒋阮……
她将衣裳丢给天竺:“可有什么不妥?”
天竺将衣裳放在鼻下嗅了嗅,微微皱了皱眉,思索了一会儿,走到一边拿起一盏油灯,用火折子点上。然后将衣裳拿在油灯之上熏了一会儿,片刻后,眼见着那雪白的衣裳上渐渐显出了一道红色来。
红色越来越多,像是从布料里头浸出的血,越看越是令人心惊。蒋阮没有惊讶,只问:“这是什么?”
“碧落香,越热就显红。”天竺冷冷道。
蒋阮恍然点头,钦天监做法事的时候,难免会有点香,大殿中一燃起青香,她的衣裳流出这般血红的颜色,定会被当做妖孽关起来,结局可想而知。不得不说,这种事做的极为阴损,皇帝向来重视这些,若从此事做文章,的确可以置她于死地。
若是没有天竺这样的人在身边,定发现不了其中的问题。天竺问:“主子,可要去换一件?”
“何必打草惊蛇,”蒋阮淡淡道:“这衣裳如此贵重,不能浪费。别人送了这样一份好礼,自是该礼尚往来。”她冷冷一笑:“我也想看,这一场法事,究竟鹿死谁手。”
……
王美人离开后,先是回了自己的小筑,歇息了片刻后,又才做无意的出去逛到了思梦殿。
思梦殿的宫女将她迎进去,王美人进殿,陈贵妃正倚在羊毛软榻上打着络子,王美人一直很奇怪,何以陈贵妃处在这样高的位子,还是如平常妇人一般打络子,如今看来,却是有些明白了皇帝为何独宠贵妃的原因。只因为任何一个男人,进了思梦殿,便看见如寻常少妇一般的女子轻柔的打着络子,似乎烦恼与纷扰全部远去,只余这江南一隅的安静和清雅。
然而,王美人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男人眼中的女人和女人眼中的女人自是不一样的。皇帝看见的陈贵妃,温柔,清雅,婉约,与世无争,而她眼中的陈贵妃却是野心勃勃,可怕至极。
“来了啊,坐罢。”陈贵妃笑着指一指旁边的位子,瞧着十分亲切。
“妾身不敢。”王美人也笑,只道:“衣裳已经送过去了。”
“哦,”陈贵妃头也不抬,依旧认真的打着络子,十指在丝线中翻飞:“觉得弘安郡主如何?”
“是个不好亲近的,”王美人思忖了片刻:“妾身与她想要热络些,郡主却与妾身甩脸子看。是以妾身才早早的告辞了,郡主的脸色很可怕。”
听完王美人的话,陈贵妃倒是从络子中抬起头来,有些诧异的看了王美人一眼,笑道:“这倒是奇了,那弘安郡主可向来是个温软的人儿,从不轻易对人冷脸的,既是知礼的,怎么会如此对待妹妹?想来王妹妹是有什么地方做出错儿了,惹得我们这位郡主,不太开心啊。”
王美人笑笑:“许是如此,是妾身愚钝了。”心中却想着,若说那弘安郡主是个表面温软的人儿,眼前这位才是真正的笑面虎,平日里看着温柔无害的,这后宫中多少女人都是败在了她的手下。
陈贵妃满意的笑了笑:“如此,这回倒是辛苦王妹妹了,妹妹每日在宫中尽心尽力,待我回头见了陛下,也会替妹妹多多美言的。”
“妾身多谢姐姐。”王美人又笑着与陈贵妃说了些话,言语间活泼却又不失恭敬,果真没一会儿便逗得陈贵妃十分开怀。直到天黑了王美人才起身离去。
王美人走后,陈公公走到陈贵妃面前,问:“娘娘,奴才打听过了,衣裳被弘安郡主收起来,没发现什么。”
“好。”陈贵妃翘着手,看着白嫩如葱的手指上涂着鲜红的蔻丹:“我倒要看看,这次谁能救得了她。”
“赵家日后恐会生事。”陈公公提醒道。
“有王怡那个蠢货呢。”陈贵妃淡淡道:“左右跟咱们无关。”
……
这一夜,宫中又是许多人无眠,蒋阮倒是早早的睡了。太后身边的杨姑姑来过一回,交代了钦天监做法事的时候要注意的事情。蒋阮应了,杨姑姑又仔细的吩咐了天竺和露珠,才回去慈宁宫。
钦天监观天象掌吉凶,今年还是头一次行法夜观星,主掌一年吉凶,皇帝对此事极为看重,是以宫眷都得参加。
不管别人如何,蒋阮这一天仍旧与往常一般,除了露珠时常与萧韶调过来的锦二吵嘴,其余倒是十分平静。
到了晚上,主持法事的时候,蒋阮才换上昨夜王美人送来司衣殿的衣裳,露珠为她梳洗了之后,跟着领路的小太监到了观天象的星台上。
蒋阮是跟在宫眷之后的,虽然如今她与太后的关系匪浅,然而宫中女眷到底若有若无的孤立了她。倒是雍王所出的容雅郡主和淑妃出的和怡郡主高高在上,被一众嫔妃簇拥着说话,很有几分掌上明珠的意思。
女眷走在最前头的是懿德太后,皇后,接着是陈贵妃,德妃,淑妃,贤妃。男眷席上便是皇子与亲王,皇帝坐在最高处。
懿德太后见蒋阮倒是一人被宫眷们扔在后头,微微皱了皱眉,冷声道:“弘安,到哀家这里来。”
蒋阮依言上前,容雅郡主同和怡郡主眼中同时划过一丝妒忌,男子那边似乎才看到蒋阮。蒋阮走到懿德太后跟前,懿德太后伸手拉住她的手,这般亲密的模样,落在众人眼中又是一惊。虽然知道蒋阮得宠,可懿德太后冷清冷性,这般亲密的举动,便是当初的元容公主也很难得到这份殊荣。
蒋阮微笑,目光落在男子席上一抹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微微一怔,黑衣锦袍,分明就是萧韶。只皇亲国戚才能参与的钦天监法事,为何萧韶也会在?
萧韶瞧见蒋阮也是愣了一下,蒋阮一身宫缎素雪绢裙,乌黑的长发只盘了一个葫芦髻,一根白玉簪,环佩全然没有,脂粉未施。蒋阮从来偏爱大红的衣裳,明日里也多是明艳动人的形象示人。如今这般素净,竟似乎洗净铅华,同蒋素素的清丽出尘,楚楚动人不同。蒋阮这一身白衣,竟将她温和的微笑显出了几分冷漠,若有若无上扬的眼角似乎含了一丝锋利的嘲讽,若说红衣的蒋阮是一尾火狐,白衣的蒋阮便如一条灵蛇。可怜与她沾不上边,反而有种令人心惊的冷意。
一枝血色红梅突然成了雪白梨花,许多人的目光已然朝她瞧过来,宣离也不例外。只看着蒋阮的目光有些恍惚,觉得这女子生的如此脱尘,与其他女子都不同,教人心中忍不住想要将她据为己有。看那淡漠的目光为自己而痴迷,当是一件很美的事情。
皇帝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艳,不过蒋阮到底年岁太小了些,且过于清冷,男人总是喜欢软和一些的性子。皇帝对蒋阮从来都谈不上喜欢,倒是陈贵妃,瞧着蒋阮,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容来。
王美人也远远的看着蒋阮,不知为何,今夜她的心跳的十分厉害,仿佛有什么不详的预感。待看到蒋阮身上穿着的的确是那件宫缎素雪绢裙,又放下心来。只要她穿了这件裙子,司衣殿又未曾做过其他的裙子,今日之事,总是万无一失的。
蒋阮微微扬起唇角。眼见着皇帝宣布开礼,钦天监的人焚香洗手,卦签全部托好。巨大的香炉缓缓升起袅袅青烟。一身僧衣的慧觉就站在监正身边,慈眉善目的默默念着经文。
灵台郎正测着星象,只听得“咚”的一声,摆在最前面的巨大龟壳突然从中间缓缓裂开,一道突兀的裂缝出现在龟壳之上。
“大凶……。”监正瞪大眼睛,还要说什么,声音便被人打断了“不好了,大人!”正是记录文薄的主薄,一脸仓皇的从观星台上踉跄的跑来,道:“双星伴月,双星伴月!大凶!”
皇帝站起身来,低低喝了一声:“出了何事?”
主薄一下子跪倒在地,不住的磕头道:“陛下,双星伴月,大凶之兆!”
“什么?”皇帝紧紧皱起眉头,钦天监做法事做了这么多年,自他登基以来,还是头一遭遇见大凶之兆的形象。稳了稳,他才道:“给朕说清楚,什么双星伴月?”
监正似乎也才从震惊的情绪中恢复过来,跪下来道:“回陛下的话,双星伴月乃大凶之兆。国有妖星,是亡国之祸。”
“妖星?”却是陈贵妃开了口,她疑惑的偏过头:“什么妖星?”
“乱朝祸国之人。”监正擦着汗水:“此人是妖星转世,双星伴月便是上天预警,是亡国之兆啊!”
“那妖星又在何处?”陈贵妃似乎有些紧张。
“这……上天仁慈,许会降下预警。臣……臣愿焚一注惜愿香,问一问上天的旨意。”
蒋阮微微一笑,总算……。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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