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七郎从东厢房出来时,只觉一身疲惫,父亲的话似有千斤重,让他卸不下身上的担子也挑不起年少的初心。
院中小厮早在主厅的垂花门恭候,见他出来立马迎了上来。
“郎君,香汤已经备好了,紫鹃姐姐问您是想先用膳还是先沐浴?”
王七郎温声道,“沐浴,让她们不必劳心,放着便是。”
“诶。”小厮点头应道。
主仆俩脚步刚进中庭,便瞧见不远处的香榭里有一道身影临水跪着,王七郎目力好,一眼便认出了跪着的女子正是当初江洲水域拦道的花船娘子。
王七郎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王家规矩,郎主主外,内宅的事郎君们向来不插手。是故王七郎瞧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脚步一刻未停转去了内院。
不料刚过花园照壁,王七郎忽然又停了下来。
“去问问,香榭里的女子为何受罚?”
“啊?”小厮愣了愣,这才想起方才他们穿过阆苑时,香榭里确实有名女子在罚跪。
“是。”回过神后,小厮压下心中惊疑,回头向身后的阆苑跑去。
没一会,就气喘吁吁回来复命了。
“郎君,问清楚了,说是月姬坏了府上的规矩,女君大人让她在香榭跪着学规矩。”
王七郎回头,看了香榭方向一眼,“她坏了什么规矩?”
“听闻月姬的妹妹病了几日,府中大夫瞧过说是不洁之症。”小厮一边说着一边偷看王七郎,见他神色淡然又继续说道,“女君恐月姬的妹妹染了烟花病累了府中女眷名声,便将月姬妹妹发卖出去了。”
“月姬却不知怎得,忽然发起疯,不顾礼节跑到女君院前大吵大闹。”
王七郎声音渐渐冷了下来,“她闹什么?”
小厮只觉头皮一麻,郎君平日里待人温和,可真正动起怒来王府里没有一怕的。
“月姬说她与妹妹皆是清白一身,不可能有烟花病,请求验身还她们一个公道。她还求女君将妹妹接回来,亦或是放她出去找妹妹。”
王七郎,“……”
飞蛾扑火,岂焚身之可吝?
*
春风夜寒,虞月儿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眼神已经变得呆滞无神。
原以为入了王家,此后便不用做那千人枕万人睡的玩物。可王家七郎对她并无意,这府中女眷视她如恶疾,连带一众婆子婢女都可随意践踏折辱她。
这些她都可以忍,可是……
“星儿……”她捂着心口,一想到星儿不过染了风寒便被她们随意栽赃恶名发卖,月姬便觉心如刀绞悔不当初,是她不该贪图富贵,不该妄图从泥泞里挣扎。
如今星儿生死不明,她又受困牢笼,谁来告诉她,身如浮萍又该如何在这乱世安稳?
我如泥泞,不如同尘。
虞月儿呆滞的眼神渐渐恢复清明,只是一双风情万种的眸全然没有了往日生机。
她抬起手,俯身撑地,正欲纵身一跃,头顶忽然落下一片阴影。
“月姬,你快起来吧,小国公已经为你做主了。”
虞月儿毫无波澜的眸光顿然一颤,怔怔然抬头望着眼前的人,“你说什么?”
美人含泪,凄美娇怜。
小厮被这一眼的风情震得有些呆滞,但一想到自家郎君的嘱托,立马晃神将人虚扶起身,“你快起来吧。”
“这位小哥!你方才说什么?你说小国公为我做主了?他……”虞月儿死死抓着小厮的手,眼里带着垂死挣扎的希冀,“我妹妹……我妹妹……是不是有救了?”
谁家没有兄弟姊妹,虞姬如此重情便是他一个下人也深觉敬佩。
小厮不自觉便放柔了声音,“郎君已经处置了替你妹妹问诊的大夫,他已经承认是因为垂青你妹妹的美色求之不得,才伺机报复的。”
虞月儿连忙问道,“那星儿呢?她在哪?她……”
“你莫急。”小厮从腰间掏出一块腰牌和一只锦盒。
“这是?”
小厮,“这里是你与你妹妹的卖身契,这是出府令牌,里面还有郎君给你的傍身钱。”
虞月儿看着小厮手里的物件,久久未动。
“你妹妹已经找到了,你不是想出府吗?郎君已经准了,你拿着令牌出府便会有人接你们团圆了。”
“……”虞月儿静默了片刻才颤巍巍接过小厮手中的令牌和锦盒,心中的委屈终是再崩不住,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滑腮而下。
“这不是好事吗?怎得还哭了?”小厮见状手足无措,听闻这位月姬被女君身旁的婆子扇得脸都肿了也不曾掉过一滴泪,现下好端端地怎么就哭起来了?
虞月儿也知道自己失态了,吸了吸鼻子,抬手抹去腮边垂泪。
“多谢小哥。请小哥替月姬转达郎君,妾自知污泥之身不配皎月,妾自归去。”
小厮闻言,不免又对月姬高看一眼,一般女子见郎君垂青,只怕又会生起不该有的心思。可她连当面拜谢都回避了,也是个拎得清的。
“月姬之言我会转达,在此别过。”小厮微微颔首,转身走出了香榭。
虞月儿颤巍巍打开锦盒,里面除了两张卖身契还有一堆沉甸甸的银饼,她目光缱绻,略带留恋地抚摸着两张泛黄的卖身契。
自幼为奴,她早已不知何为自由。
是王家郎君给了她此生最大的尊严。
虞月儿紧紧将两张卖身契拽在手里,闭眼,张唇,一口一口吃了进去,待到最后一角被吞咽下肚,她才如梦初醒望着内院高阁的方向。
君似皎月,自当有良配。
惟愿郎君千岁,年年顺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