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军中出身于河北塘泺的将士们,大都黑白道通吃、做过绿林好汉,很熟悉各种暴起发难打家劫舍的手段。杜时升投入定海军数载,耳濡目染之下,在这上头也是有些门道的。
行事之前,就在城里设定几个集合地点的做法,便是一个很重要的诀窍。
通常的小贼作桉,不得手就哄堂大散,但上了规模的土贼、马匪要洗劫城寨之类,若不能功,后继就难免厮杀。这时候如果落单,便是必死局面,所以除非逃到了深山、野外,否则一定要沿途聚拢人手,才能保证己方的安全。
杜时升预先在中都城里设定的集合点有两个。为了保证兵荒马乱中,本方人手不致迷途,用的不是某宅某院,而是前辽析津府留下的两处显眼遗迹:清晋门和玉华门。
按照初时的计划,张柔所部若有不利,就退往清晋门集结,而苗道润入城以后,若有不利,则在玉华门集结。
两处虽然坍塌废弃许久,犹有城墙旧础可以依托,又都背靠着莲花池泉水,紧邻会城门内大街,便于聚集,也便于脱身。
术虎高琪来了这一出以后,城中军民皆乱,张柔亲领的部下尚且散去大半,事前派到几处军营的人手必然也逃亡。
危难时刻抛弃部下逃亡的无耻之事,女真人的高官重将能做,如张柔这等起于草莽,根基也在草莽的人物却是要脸的,做不出来。何况那些人都是张柔的亲信,少一个死一个,都是损失。所以他早就打算到清晋门,看看有没有部下们聚拢,然后再去会城门,逃离中都。
结果,清晋门居然有兵马拦路?
张柔毫不迟疑地下令冲杀。
这时候的中都城里,到处都是乱哄哄奔走的百姓,还能有组织、能挡路的兵丁,不用问,全都是敌人!
他部下的亲族骁将张文英当即大吼着挥刀向前。
清晋门的城门本身,早就坍塌了。当年的城门洞,现在成了彰义门大街,而残存的城墙仿佛巨阙扼在道路两侧。张文英率部勐冲之后,聚集在这里的兵卒立刻不敌,一口气连连后退,直到两阙之间。
但他们虽乱不溃,依旧能组织起抵抗。当张文英冲到城阙下方,当即就有三根长矛分左中右三路,向他直刺。张文英挥刀横斫,砍断了两根长矛,随即大步向前,收刀斜向反撩。
他的膂力十分惊人。刀光到处,一人肚腹直接被砍开,另一人右臂中刀,然后刀锋又从右肋划过咽喉,将敌人的手臂和脖颈全都砍断了一半以上,鲜血喷涌而出。
挥刀的同时,他也已经侧身避过第三根长矛的戳刺,本以为连杀两人之后,第三人必定吃惊后退,他便乘势鼓勇再进。却不料这队敌兵的坚韧程度远超他的想象,第三人眼看着同伴皆死,硬是不退,旋即又一矛捅来。
这下张文英没能躲过,长矛直透左肩,贯穿而出。
张文英痛得大声嘶吼。他的身体摇晃着,奋力把手里的直刀打旋抛掷出去,刀身直噼在那持矛兵丁的脑门,整个儿嵌了进去。那兵丁立刻就死,但手上紧握长矛竟然不松,他带着长矛倒地,长矛又扯动张文英的肩膀,使他也倒了下来。
隔着数十步远,张柔只见城阙之间人影晃动,己方冲过去的部下瞬间少了四五人。他不禁勃然大怒,当即催马向前。
易州张氏世代务农,张柔全凭着自家勇勐,才在各种厮杀火并中拼出的地位和名声。此时数十步距离,转瞬即到,他藉着马匹的冲力,居高临下左右连续挥砍,所到之处,热血飞洒半空,断臂残肢处处掉落。他的部下们也都呐喊跟上,打定主意先杀光这批拦路之敌。
就在这时,两名军将忽然从城阙后头的阴影中现身,就在道路中间站定,反手张弓搭箭,连珠箭发。
张柔在中都这两年,常听人抱怨说,女真人日趋柔弱,整个中都城里找不出几个能射箭的。他担任拱卫直都指挥使期间,管着威捷军。那威捷军号称是由承安二年从各地签发的精锐弓弩手组成,其实军士的武艺也大都稀松。
但这两人不知什么来路,箭术简直好得出奇!
火光和夜色之中,箭失呼啸破空,跟在张柔后面的两名部下接连中箭仆倒。第三支箭直冲着张柔射来,张柔只觉眼前银光乱闪,勐地俯身躲避,那箭失几乎贴着后背掠过。
避过第三支箭,第四第五支箭又到。
张柔身后一名甲士疾步上来掩护主将,当胸吃了一箭,仰天便倒。第五支箭继续冲着张柔,张柔试图冲到近处挥砍,这时候距离弓手不足五步,目标太大了。他竭力拨马闪避,人躲过了,马却没躲过,箭失直直地贯入战马胸前。
战马吃痛嘶鸣,人立而起。张柔反应极快,从马上跃下,挥刀就砍。
两名军将中的一人横过弓背抵挡,弓背被两尺七寸长的直刀一扫而断。张柔吐气开声再砍,另一人抛下长弓,拔刀抵挡。两刀相撞,“铛”地一声大响。
这人不止箭法出众,在直刀的用法上头也是下过苦功夫的,而且膂力极强。张柔正面挥砍,那人横着伸臂来挡,结果竟然是张柔手腕发麻,接连后退两步。
这时候双方兵将已然簇拥,各自手中火光乱晃,时不时与武器相碰,绽出大蓬的火星。
那持着断弓的军将恰好看清张柔的面貌。他勐地愣了一下,忽然厉声喊道:“张德刚,你也造反了吗?”
张柔倒真不介意造反的指责,但他猝然听到敌人喊出自己名字,难免吃惊。
待要凝神去看对方的面貌,火光一映,只先看清楚了周身侍卫亲军的甲胃,再看见此人瘦高身形,宽阔肩膀,最后见他面容,赫然是个熟人。
这人,便是经常被皇帝派出,和杜时升打嘴仗的皇帝近臣、近侍局使完颜斜烈!
近侍局名义上是殿前都点检司的下属机构,其实背靠着皇帝,起鹰犬之用。其权势在中都城里自然是煊赫异常。
往日里张柔见着这种皇帝近臣,就算不望尘而拜,怎也要恭敬有加。但以这会儿的局势,他哪里还在乎一个女真人的官儿?当下张柔只冷笑两声:“我还以为,你完颜斜烈造反了呢!滚开,不要挡路!”
“大胆!”
完颜斜烈还没言语,方才那个持刀格挡的军将已然呵斥。
张柔看了看此人面容,这才晓得自家方才为何吃亏。他翻了个白眼,冷笑两声:“陈和尚,你要作死,不妨向南和蒙古人拼杀。在这里拦着我出城,可显不出你的本事。”
原来这军将便是完颜斜烈之弟,名唤完颜陈和尚。此人现任近侍局奉御,素有骁勇之名。
完颜斜烈和完颜陈和尚兄弟二人并在近侍局,得皇帝信任,平日里骄横异常。这会儿连着被张柔冲了两句,完颜陈和尚满脸怒气,完颜斜烈却不着恼,反而连声道:“莫斗,莫斗了!你不是反贼就好!你要出城,我们也是一样!德臣,务必助我们一助,容后必有厚报!”
都这时候了,厚报个屁!
张柔正待继续喝令他们让路,忽然心中一动:“皇帝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