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距离战场稍远的灏华门,正有一队队的定海军将士鱼贯而入,开始重申宵禁,驱散随意聚集的百姓。
将士们入城的间隙,也有城中百姓往外跑的。毕竟中都屡遭战火,百姓们都成了惊弓之鸟。今日这情况虽然不像要失控,但出城避一避也无妨。
对这些百姓们,定海军将士并不苛严,只要他们不影响兵马入城的动作,便随他们去了。
数以千计的百姓当中,有少许人刻意衣衫褴褛,混在大量贫民之中,又戴着披风头罩,看不清面目。他们出城以后,立即与众人分开,不打松明火把而不避泥泞沟壑,快步疾行到离城数里开外、荒僻野地的深处才止步。
这个时候是子时末刻,正是半夜,城池既已被甩到后头,周边到处都静悄悄的。黑沉沉的夜幕之下,忽然有啾啾鸟鸣响起。
那些人忽地停步,俯身做隐蔽姿态,唯有队列前方一人随手甩去身上的破衣烂衫,挺身直立:“良左,是我!”
野地里草木摇动,一队精悍骑士从暗影中现出身形,领头的完颜陈和尚双手分开灌木杂草,大步走到那人身前:“兄长果然脱身了!”
完颜陈和尚哈哈笑着,与兄长完颜斜烈抱在一处,兄弟两人互相捶了捶背,冬冬作响。
“兄长,定海军在周边军屯管控甚严,我没能搜罗到多少马匹,后继追兵必然源源不断,咱们得赶紧启程,半路上想办法再夺些马。”
“好,好。”
完颜陈和尚又道:“不知陛下能否策马长途奔驰,如果不行的话,我还让人准备了软兜……”
完颜斜烈摇了摇头:“不必了。”
“什么不必了?”完颜陈和尚一愣,皱眉道:“陛下不用软兜,能撑得住么?这回我们可是要一路冲杀到南京开封府啊!”
“我是说,陛下不和我们一起走。”
“咱们还有其它的安排?”完颜陈和尚往四周看看。
完颜斜烈咧了咧嘴,有些无奈地道:“没有其它的安排。良左,陛下没有出城。”
“什么?”
完颜陈和尚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大惊失色地喝道:“兄长你开什么玩笑!仆散老大人这次带人冲杀,是拿他老人家的性命给陛下制造机会!咱们怎么能把陛下留在城里?这,这……”
他急得双手握拳,额头出汗:“这一次事变以后,那郭宁必定在城里大肆压制咱们女真人,说不定就要高举屠刀杀人,陛下留在城里,何其危险?何况先前不是说好了么?仆散老大人吸引郭宁的注意力,咱们带人保护陛下去往南京开封府,与遂王会合,重建大金朝廷……”
“哈哈。”
完颜斜烈只轻笑两声。
“兄长你笑什么?”
“你真以为,遂王需要皇帝出面,重建大金朝廷?你真以为,遂王乐意看到皇帝出现在南京开封府?”
完颜斜烈指了指身后的数十人,一一为完颜陈和尚介绍:
“这位是殿前左副都点检完颜赛不将军,这位是军马提控赤盏合喜将军,这位是移剌蒲阿都统,这位是和我们一样,从草原奔回的蒲察官奴,哦对了,还有这位,是仆散老大人的长子仆散纳坦出。按照遂王的安排,去往南京开封府的人,有我们这些就够了!我们这些人,才是能够襄助有为之主,重建大金朝廷的人!至于皇帝……
完颜斜烈也视着自家热血而莽撞的弟弟,向前一步,逼问道:“年初时蒙古人杀入中都,咱们簇拥皇帝奔逃……当时皇帝的表现如何,你也看在眼里,你真觉得,皇帝的才能和气度,能办成什么事?真要是他到了开封府,会不会反而坏事?”
“可,可……”完颜陈和尚整个人都在发抖:“那是我们大金国的皇帝!”
“大金国不缺皇帝!缺的是能力挽狂澜的皇帝!现在身处开封那位才是!”
完颜斜烈沉声喝了一句,径自向林地后方的骑士招手,让他们牵马过来,随即翻身上马,扬鞭就走。
完颜斜烈兄弟俩唇枪舌剑的时候,移剌楚材站在自家府邸的正堂之前,有些发愣。
眼下这局面,移剌楚材估摸着,有三分出于仆散端的推动,有三分出于张行简等老狐狸的推波助澜,还有三分出于郭宁和徐瑨的有意纵容。
这三方各有各的目的,有错进错出的地方,也有彼此环环相扣的地方,已经无须讳言。移剌楚材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显然是郭宁不希望未来的朝堂宰执,在这浑水中牵扯太深。而厮杀战斗的事情,郭宁从不会吃亏,也用不着移剌楚材去操心什么。
但移剌楚材身在局外,依然习惯性地多想一些。于是想着想着,就发现其中还有一分疑问在。这疑问是,仆散端为何如此拼命?
仆散端也算是女真武人中数十年屹立不摇的人物了,当年章宗皇帝过世,卫绍王悍然夺位,仆散端在其中浑水摸鱼,断了章宗皇帝的血脉,而使自家一跃为宰执,可见此人并非什么节操出众之人。他忽然行事如此激烈,图的是什么?今晚这局面如此纷乱,关键究竟在哪里?
移剌楚材反复思忖,不得其解。
他所在的家族本就是着名的契丹高门,因为移剌楚材于定海军中的地位绝高,家族在中都的旁支近来有很多投奔他的,所以府邸里人丁甚是兴旺。这时候眼看移剌楚材站在堂前不动,好些亲卷和族中护卫都簇拥出来,在回廊下头担心地看着他。
几名忠心耿耿的护卫手里拿着盾牌,侧耳倾听外界纷乱,随时准备奔到外头,替主人挡住流失,却又不敢出言劝移剌楚材回到房中躲避。
好在移剌楚材的兄长移剌辨材听到消息,从另一进院落穿堂过户而来。移剌辩才文武双全,如今在都元帅府里暂领宣差提控之职,是编定新军的参谋人员之一。
“晋卿,你怎么了?”移剌辩才大步走到移剌楚材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移剌楚材勐地跳了起来。
“你没事吧!”这一惊一乍的动作,把移剌辩才吓得不轻。
“是皇帝!我想明白了,是皇帝!”移剌楚材大吼。
他勐地扯下身上长袖宽袍,指着身边的傔从一迭连声喊道:“快快牵马来!你们几个点起手下,随我一起出行!”
这几个月里,谁曾见过一向持重的移剌楚材急成这样?况且他治家甚严,规矩很重,一声令下,咄嗟立办。
顷刻间一队马匹牵来,移剌楚材纵身上马,又喊:“开门!开门!”
府门一开,外头乱哄哄人声如潮水涌入,移剌楚材一马当先,挥鞭乱打敢于堵路之人,横冲直撞地上了大路。
后头傔从随他奔了数十步,忍不住提醒道:“主人方才说,事关皇帝?皇宫在北面,咱们在丹凤门大街应该右转。”
“皇帝已经不在皇宫了!跟我来!”
移剌楚材喊了一句,沿着丹凤门大街往南疾驰。南面里许处是丰宜门,也就是被郭宁当作都元帅府的多个军事堡垒集中之处。
这阵子,皇帝在中都城里,是个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人物。随着定海军以强势武力进驻,皇帝原来那套驱动近侍局监控群臣的手段,宛如笑话,压根就没有施展的空间。
何况皇帝本身的号召力,在大金国局势翻天覆地的时候,也几乎不存在了。定海军不需要这个幌子,南京的遂王也不需要这个亲爹来碍事,中都城里那么多女真贵胃更没有必要与皇帝牵扯,因为就算牵扯了,皇帝也没办法给他们带来一兵一卒。
所以大多数时候,皇帝只是身在皇宫的一个囚犯罢了。
哪怕今夜城里再度变乱,郭宁和定海军的任何人,都没把皇帝当回事。负责驻守宫禁周围的定海军将士们,也只是按照常规提升了警戒。但实际上,皇帝才是这次变乱中真正的目标,也是将要被人投入乱局的重要工具!
一个活着的皇帝,仿佛毫无价值可言。因为遂王那里,无论如何都不需要这个烫手山芋碍事,所以他只有待在中都。他待在中都的结果,便是遂王投鼠忌器,行事束手束脚,而郭宁这个十足十的反贼当上了都元帅,开始堂而皇之地劫夺大金国的权柄。
那么,一个死掉的皇帝有没有价值呢?
或者说,当大金国的皇帝死在定海军将士手里,会怎么样?
移剌楚材一时不敢想下去。他虽然是契丹人,却也是三代效力于大金的臣子,他所成长的环境,所接受的教育,都促使他竭力维持定海军和大金朝廷的微妙局势,力求不撕破那最后一点面皮,假以时日,再慢慢动用水磨功夫,营造出唐虞禅让,率宾归德的结果。
但如果皇帝出事,定海军就非得采用极度激烈的手段夺取政权,一口气压服整个朝廷才行。而在东北内地的女真人盟友,乃至西京路、河东路等地态度暧昧的宣抚使们,就全都被逼到了抉择的关口,非得在敌友之间做出选择。
至于身处南京路的遂王,更是瞬间得到解脱。
移剌楚材用脚趾去想,都能给遂王方面安排出一二三四条可走的路。最有效的,便是立即倒向南朝宋国,甚至不惜称臣求援,然后打着为皇帝报仇的旗号登基即位,挟裹着大金国的半壁江山与定海军不死不休!
这样的局面,和移剌楚材的预计完全不同,其中的变数实在太大了。这没有必要!这不应该发生!
但仆散端就是这样安排的!
仆散端的打算,就是让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在都元帅府。皇帝一死,原本混沌而微妙的局面瞬间消失,而大金国这具僵死的棋局,反而又有了落子的余地!
这条老狗,是打算用这狠手,向遂王示好吧?他还真是够狠……想来他的儿子仆散纳坦出,已经逃出城外,直奔南京开封府去了!
移剌楚材连连挥鞭打马。
但他胯下的战马再怎么神骏,终究是赶不上了。
仆散端手持长枪,在亲卫的簇拥下一口气冲到了都元帅府正前方,然后开始攀登云梯。看到这情形的女真人无不叫一声好,赞叹这位宿将七老八十的年纪,还能如此矫健。不下两三百人鼓噪着,在左右两侧云梯急奔上前,掩护仆散端。
此时都元帅内外,自然松明火把高举,灯火通明。所以远远近近探看战况的中都军民百姓,也同时看到在他身后有个身披黑袍之人,被旁人七手八脚推举着,紧跟在仆散端的身后。
在云梯上攀登了几步,终究黑袍碍事,连连绊脚,旁人干脆就把黑袍扯去。
这一下,便露出了这人一身澹黄长袍和腰间的乌犀带。
那人身材瘦削,在旁边几人的钳制之下,拼命扭动,连声喊道:“放我下去!我要回宫!你们想干什么?想弑君吗?”
旁人早有准备,当即齐声大喊,压过了那人中气不足的虚弱声音。他们喊的是:“陛下亲自上阵啦!陛下亲临,今日必杀郭宁!”
这几句口号喊出来,都元帅府左近无数人瞬间一静。
这人便是大金的皇帝么?
这人难道真是大金的皇帝?
皇帝居然亲自出马,和那位郭元帅拼命了?
无数人同时探首张望,就连守在都元帅府高墙上的董进也忍不住伸头出去看看。董进还真是见过皇帝的,当即缩头回来,吃惊地道:“这个女真人的皇帝,居然很勇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