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忽得顿时恼怒:“我受命来援,怎就不能入城?”
开封朝廷在地方上,任命了各种头衔的元帅来镇守,完颜弼的东面元帅便是其中之一。而直属朝廷中枢的十三都尉以地位而论,并不下于这些元帅,甚至较受重视的都尉本身也有元帅头衔。
仆忽得的上司荡寇都尉完颜兀里,原本驻在杞县。因为距离开封极近,没拿到元帅的头衔,却兼着武卫军副都指挥使,与皇帝甚是亲厚。
完颜兀里得到红袄军大举攻打徐州的消息以后,深以为忧,于是在立即飞报朝廷的同时,就点起精骑数百,奔走来援,后继又有本部的步卒数千人陆续赶到。带领骑兵为前部的仆忽得自忖,眼看战事将近,自己怎也该被请进城里,好好招待。
不能进城?
这归德府城四面环水,外头能扎营的地方多半杂木丛生,蚊蚋横飞。骑队长途奔来,很是辛苦了,这会儿还得自家找地方安营扎寨?
仆忽得真没想到,会遭这般冷遇。他持了马鞭,向那官吏一指:
“你说!你说不出个道理来,我便提兵入城又怎地?你家元帅若是不快,让他找我家都尉说话!”
那出面迎接的官吏眼看仆忽得恼怒,连忙向他招手:“千户,请到这边来,我有话说。”
“有什么话,你直接就讲!”
“讲不得呀!”官吏面露难色,上来拉着仆忽得战马的缰绳,偷偷地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小皮袋:“千户,有些事,只能你知我知,传出去了,要出大事!”
仆忽得见这官吏神色诚恳,不像是有恶意;再看那皮袋虽小,里头透出宝光四射。他勉强带马离开队列:“你说吧!无论如何,军情当前,你们总得把我部将士安顿好了!”
那官吏仰着脖子,竭力靠近仆忽得的耳畔,说了一通话。
仆忽得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道:“竟有此事?”
官吏两手乱摆:“噤声!说不得啊!”
“可这也太……”
仆忽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弯下腰,看看那官吏。官吏神色里带着恳求,点了点头。
仆忽得是个精细的,忽然回头,招了个守城的士卒过来:“这会儿管着整座城池的,是不是完颜洪烈?”
那士卒已经鬓角斑白,年纪不轻了,张嘴就是本地口音,明摆着是临时抓到军队里的农夫。听了仆忽得询问,他点头:“是!是!”
“完颜洪烈还在城里杀了人?城里还走了水?”
老卒转头看看官吏。
官吏叹气。
老卒犹豫了下,干笑两声。
仆忽得待要再问,官吏急步拦在两人之间:“千户,真不能问了!”
仆忽得叹了几声,他拍拍官吏的肩膀:“你家元帅真是不容易,你们也不容易。”
官吏深深俯首:“可供立营的地方,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吃用物资,我们也备着;贵部缺什么,只管找我,但有所需,无不足额供给……还请阁下体谅我们归德府里,这几日过得艰难!”
仆忽得沉吟半晌,伸出两根手指:“两件事。”
“千户请讲。”
“第一件事,徐州、单州那边的战况,我要随时知晓,但有军报,务必给到我们手里。”
“这是自然的。”
“第二件事,我家都尉后日抵达,到那时,你们总不见得不让他进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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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吏连连摇头:“那怎么可能!到后日里,我们怎也把城里头的奸人捉住。我家元帅也该紧急折返了,到时候自会迎接完颜兀里都尉。”
说到这里,他凑近半步,往仆忽得怀里又塞了一个小皮袋:“方才那个,是城防提控女奚烈完出给的,现在这个,是我自家的奉承……千户,还请务必留点情份,请贵部在城外稍待数日吧!”
“……也罢。”仆忽得掂一掂份量,把第二个皮袋也收下了:“我们就姑且在城外扎营,你可记住了,最多三天。三天以后大军齐集,可就不那么好说话了!”
“一言为定,最多三天!若有差池,千户不妨剁了我徐某人的脑袋!”官吏用手掌作刀,在自家脖子上连连比划,口中赌咒发誓。
仆忽得拨马转向,那官吏又赶了上来:“千户,我方才说的那些,关乎我家元帅的脸面,可千万千万,不能往外传啊!”
“放心!我嘴严得很!”
那官吏千恩万谢,亲自在前头领路,到了城南睢阳县的旧址。果然土地平旷,适合扎营,所需的物资也都提前在那里备足,整整齐齐地码放作十几堆。
官吏带着仆忽得等人,一一地验看过,确定这些物资不止够眼前百余骑所需,后继步卒陆续赶到,也足够支应了。
待官吏恭敬告退,仆忽得部下的骑士见首领脸色有点古怪,便试探地问道:“徐州和单州正有战事,接下去或有大仗要打。归德府内外隔绝的作派虽然无礼,倒也确是用兵的正途,隐约有点细柳营的风范?”
“屁的正途,屁的风范。”
仆忽得不屑地道:“他们不准我军入城,是因为正在满城搜捕可疑之人。”
“可疑之人?这城里发生了什么?”
仆忽得看看自家副将,想到了从那徐姓官吏手中得到的两袋金珠。
这两袋金珠,足足顶得上他几年军俸。按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有些事情便应该遵照那官吏的请求,不能外传。可这样的事情如果知道了却不往外说,未免憋得难受。
“咳咳,这件事情关乎完颜弼元帅的脸面,我偷偷地告诉你,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往外传啊!”
“千户,我嘴上最严,你是知道的。”
仆忽得让他靠近:“完颜弼元帅率军去往徐州之后,他的夫人包氏,某日招了卖艺之人名叫杨铁心的,到总管府里表演。结果……”
“结果怎么了?”
“结果那杨铁心舞了一通铁枪,便被包夫人认出了旧日门户。”
“旧日门户?难道说……”
“完颜弼元帅泰和年间率军南征,在襄阳掳了民女为妻,便是包氏夫人!那杨铁心,乃是包氏夫人早年失散的夫君,他自从与妻子离散,便以卖艺为名,到处奔波寻觅,找了十数年!直到那一晚,杨铁心不止认出了包氏夫人便是他寻找多年的爱妻,还认出了完颜弼元帅的儿子完颜康,其实是杨铁心的孩儿!”
“然后呢?然后呢?”
除了仆忽得的副将以外,又有两人凑近了听,这会儿连声催问后文。
“那还用问?这夫妻、父子当场相认,并不向外人宣扬,随即就在昨日下午,收拾了金银细软,潜逃出府了!”
“这……这是私奔了!”
部下瞠目道:“完颜弼若知道后院出了这样的事,不得气疯?这丑事若传了出去,他哪里还有半点脸面?今后还能抬得起头么?”
仆忽得拍打大腿:
“所以城中管事的官员们,连夜就把总管府里协助逃跑的陈玄风、梅超风两个内应,全都杀了灭口;随即他们关闭四门,挨家挨户地搜索。必要揪出包氏夫人、完颜康和杨铁心三个,给完颜弼元帅一个交待!”
“怪不得这归德府有点如临大敌的模样。”
部下想了想,又问:“然则,方才千户你问什么,完颜洪烈?这是什么人?”
“并无完颜洪烈其人。”
仆忽得压低嗓音:“东面元帅的府里出了这样的丑事,怎容外传?但城里为此又是杀人,又是搜捕,总得要个理由。城中完颜弼元帅的亲信们便谎称,是开封方面来了一位赵王完颜洪烈,正在接管城池。”
“原来如此。”
部下们有人怒形于色,重重拍打马鞍,惊得战马腾踏两下:“唉,这杨铁心和包氏夫人,真是苦命。”
又有人感慨:“那完颜康好好地元帅之子不做,偏要去跟着卖艺的穷鬼厮混,未免傻了。”
旁人听这言语,深觉有理,都道:“若我有了一个元帅父亲,必定要紧紧抱住大腿,死也不放;便是亲爹亲娘,总也不如元帅父亲更亲。”
终究这故事过于传奇,几名军官谈论了好一阵,才各回本队,号令部下们扎营。
骑士们本以为能进城休息,这会儿当然有怨言,军官们安抚几句,陆陆续续都道:“你们不懂,归德府里之所以如此,也是不得不尔。有件事情,关乎完颜弼元帅的脸面,我偷偷地告诉你们,你们可千万千万,不能往外传啊!”
转眼工夫,两天过去。
从杞县方向来的荡寇都尉完颜兀里所部、从宿州方向来的振武都尉纳合合闰所部各有轻兵、骑队数千人先后抵达。不过无论是已经到的,还是刚到不久的将士们,都在传说着杨铁心和包氏夫人的故事;一时间,大家居然挺理解在外驻扎的必要,对徐州方面红袄贼的关注也少了。
归德府里,唯有那姓徐的官吏带着物资几次出城,以供各路援军所需。
他倒是按照承诺,每天通报前线战况,内容无非是本方据守,红袄贼勐攻,而完颜弼率领归德府的精兵在外策应,杀敌甚多。
而城外援军们,更关注的则是城里那私奔的一家人情形如何。
那官吏被缠得没办法,难免漏嘴说出点别的。于是众人都知道了城里仍在抓捕,又打听到了包氏夫人的闺名唤作包惜弱,是南朝临安牛家村人。
午时,姓徐的官吏总算应付了外头各路驻军,匆匆折返城里。
“国公,那故事还有后继么?我自家编的那些合不拢榫头,还得你来!”
“每天三四千字的故事,哪里是那么容易编的?”
郭宁奋然投笔于地:“别再管他们。时机到了,咱们准备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