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
李霆所部抢在宋军之前突入开封,随即城中火光冲天。
定海军与金军鏖战了小半天,金军已经开始且战且退,他们又不敢往临蔡关去,于是沿着蔡河往北,渐渐接近开封城。
此时的战场距离开封,仍有十余里,郭宁并不能直接看见火场,但已经能看到一簇簇翻腾火焰伴随着浓烟升起,就连炽热日光都掩盖不了火光。
顷刻间,又有布设在战场外围的好几名斥候骑兵冒险穿越战场禀报。
各人心急慌忙,观察的重点和角度不一,禀报的内容也就各有不同,但有所有人都说:“宋军与金人合谋,纵火陷了李节帅所部!”
与此同时,悬在战场高处,用于监控金军动向的热气球上,那个负责了望的士卒更是手舞足蹈,把用来传信的木牍一片片的扔下来,每片上头都写着大字:“宋军据守南薰门!开封起火!”
这般情形之下,郭宁如何还不知道,局势又发生了意外的变化?
这种变化,和单纯的沙场对抗还不一样。便如此前数次与蒙古军恶战,郭宁早知道对面是强敌,早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决心,甚至也早有付出沉重代价的准备。
但这会儿,己方明明在战略和战术上占据了绝对上风,而敌人只是苟延残喘罢了。片刻之前他还志得意满,料定局势尽在掌握,转眼就遭此算计,将士将有惨痛的死伤!
这两年来定海军的规模扩充很多,但李霆的瀛海军节度使司,是拱卫中都,连接霸府与山东本据的关键,所以下属老卒甚多。其中不少人和郭宁说得上话,是能觍着脸叫一声郭六郎的。
此番定海军展开行动之前,许多调度都属机密,但有些老卒从蛛丝马迹中感觉到了紧张气氛。所以就在郭宁即将动兵之际,几名驻在清州窝子口军寨的将士竟然专门到天津府,私下求见了郭宁,献上自家新的田土的夏粮产出,祈愿大军所行顺遂。
这些老卒,此刻都在城中,遭受火焚之苦!
这些人,都是货真价实的自己人,是定海军铁杆的支持者!自古以来,瓦罐难离井上破,他们既然从军,就少不了马革裹尸而还。但他们竟没能与敌搏杀立功,赚来封妻荫子,反是遭到宋人和女真人联手陷害,以至于葬身火场?
更令人怒火冲头的是,此番说不定还要赔上李霆……
李霆和郭宁相逢于落难之时,两人在河北塘泺时手上各据实力,其实交情非常深,早年从北疆撤退时,彼此互助的次数非常多。而且李霆这人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又有精细的地方,很能理解郭宁的心意,所以实在是郭宁不可或缺的臂助!
郭宁手脚冰冷,心中却有一股邪火勐然上涌,喉头一咸,几乎要当场吐血。
好在他确实意志坚定,又想到总帅为全军之胆,这才没有晕厥落马。饶是如此,他也用力按住了鞍桥才能保持身形平衡,牙齿格格咬紧,一时说不出话来。
更麻烦的是,如果宋人其实与女真人通谋,他们会不会有后手?别的不谈,只说开封周边的战局,会不会赵方所部只是开始,后继会有宋军一股股赶到,依托着开封城与定海军为敌?
按照郭宁对宋国的了解,宋军虽然兵员数量极多,真正敢战善战的却少,按说没有这种力量;临安城里那些官儿满脑子都想着赚钱,也不似有这样的魄力;此前女真人南下,与他们的战斗也不像是假的,可是……
城里一把大火都烧起来了!焉知宋人会不会发了失心疯?
郭宁连声冷笑,转而遥遥注视前方的金军。
开封城里出现了这样的变化,这股金军会停?会退?或者会士气大振,鼓勇勐攻?
看他们的动向,便可知道金人是否早有安排,由此也可推断宋金两家的勾结程度!
周边杀声不断,郭宁目不转睛。几名军将陆续听说开封城里的变化,各自从后头匆匆赶到,见郭宁这般神色,不敢打扰,耐心等候。
对面的金军最初知晓宋军和定海军一部急趋城池,曾出现明显的慌乱。但由于临蔡关战场和开封城相隔较远,普通士卒并没有亲眼看到敌军动向,所以倒没有出现丧失斗志,人马相拥践踏逃窜的局面。
而在开封起火之后,大批金军骑士纵马传令,各部金军也瞬间抖擞了精神,试图稳住战局,甚至有些地方传出了金军将士欢呼,好几处两军纠缠之所,定海军承受的压力骤然增加。
郭宁浓密的双眉紧皱,脸色越来越阴沉。
以他的眼光,轻易就能判定,这不是女真人的困兽犹斗。那几处金军将士很明显的,是在发起有序的反击。他们试图稍稍逼退定海军,然后在敌前转向,从乱战中脱身。
在此时犹能与己方会战的金军,无疑都对开封朝廷忠心耿耿。他们要脱身,不会是想逃亡,而是发现了己方有了新的生机,所以意图保住己方的有生力量,以待后日。而他们的欢呼出于什么缘故……
那还用得着想吗?
“告诉韩煊,这一仗打得太久了!我最多再给他半刻!”
“告诉张林,半刻之内,把铁火炮全都打出去!”
“告诉汪世显,调后队兵力上来,随时准备协助前队,或者接替前军扫清战场!
郭宁沉声喝令,几名传令骑兵应声策骑而去。
“在传令中军各队,骑兵向我这里集结!”郭宁从马鞍旁提起了铁骨朵,狞笑道:“把刀剑武器都备齐了,甲胃束得牢些,准备随我去开封!”
另几名传令兵拨马就走。
耶律楚材忽然从后头赶到,探手牵住战马缰绳:“国公!”
郭宁盘马转身:“怎么说?”
耶律楚材压低嗓音:“这不该是宋人的预谋!史弥远门下的官员们,全都为了海上利益和我们捆绑在了一处,两家撕破脸,对他们全无半点好处!上海行的生意刚开始,这会儿洋流向北,不知多少大船都争相恐后往山东、中都等地去了。咱们只消扣住几个港口的宋国船舶,那些人就要赔出三辈子的老本!那比要他们的命还疼!”
见郭宁若有所思,耶律楚材又道:“何况大宋和大金之间,多少年的仇恨积累?宋人以靖康年间的血仇为耻,百年传唱不休,这两家怎么可能联合?就算大宋要与金国联合,那些女真人又怎么信得过宋人?他们难道不怕宋人忽然翻脸?他们难道不怕宋人报复?国公,这其中一定有蹊跷!”
耶律楚材说的,也正是当日里郭宁和亲近谋臣们商议大政时,谋臣们的意见。但这会儿,郭宁眼看着李霆所部遭难,浑身血都要沸腾,哪里还乐意多想?
他注视着耶律楚材,慢吞吞地道:“晋卿所说,关于海贸一条,很有道理。须得立即传令,把咱们控制的港口里,所有宋人船只、货物、水手,全都扣下。”
“那是自然,是该惩戒他们!”耶律楚材连连点头。
“至于开封城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宋军究竟在搞什么鬼……”郭宁把铁盔的盔沿往下压一压,只露出带着冰冷杀意的双眼:“我亲自去看!”
耶律楚材被郭宁的眼神一瞪,下意识地松开握住缰绳的手,往后退开两步。
此时中军各部的骑队已在急速聚拢,只差三五队骑兵未至。郭宁懒得多等,叱吒一声,领千余精骑卷地而去。
马蹄踏起的烟尘把耶律楚材呛得连声咳嗽。他一边咳,一边跺脚,急道:“身为主将,这种时候何必犯险?”
嚷了两句,见董进带着数百骑赶到,耶律楚材勐地冲过去,攀着董进的马鞍大喊:“你给我好好护住了国公!”
董进连声答应,催马追了上去。
定海军的中军骑兵忽然出动,便如汹涌怒涛从深海翻起,事前毫无征兆,却又蕴含万钧之力。
他们既然要去开封,便不在战场与女真人纠缠,选择直接从战场北面下仓城畔经过。
那上仓城乃后周周世宗所建,用于囤积南方运来的米粮,以备北伐军需。两百年后城墙和建筑早就尽数坍塌,只剩下一片比平地高出两尺多的台基。
金军大将完颜赛不有个妻弟叫王丑汉的,部下先前在和赵方厮杀的时候吃了亏,损失不少,所以被完颜赛不安排在战场外侧掠阵。
这会儿他正带着数百人,想要抢占那片台基,作为后继厮杀的凭藉。殊料行军到半路,正撞着定海军铁骑奔腾如流。
王丑汉连声喝令部下结阵举盾,可敌骑来得太快,势头更是天崩地裂一般,转眼就撞入步卒队伍。千百铁骑蹈阵,从他身边两侧掠过。滚滚烟尘中,也不知谁挥动铁骨朵,狠狠砸来。
王丑汉慌忙双手举刀相迎,结果刀锋被铁骨朵拍得粉碎,刀身也迸得四面乱飞。而王丑汉腕骨卡察断裂,又控不住刀柄。于是铁骨朵抵着一根扭曲的刀嵴继续勐往后撞,捶打在他的胸口。
他胸口的甲胃瞬间就被撞得凹陷了进去,胸骨和肋骨几乎粉碎。当他翻身倒地的时候,眼口耳鼻全部溢出鲜血,立刻就死了。
“不得停步,继续向前,我们去南薰门!”郭宁收回铁骨朵,言简意赅发令。
骑队继续加速,踏过满地哀嚎的金军步卒,越来越接近开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