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桩走进正厅,只觉眼前一亮,雪亮的轩窗大开着,正迎着外头的春日暖阳,地上铺着毯子,踩上去软绵绵地无声。
她才刚进来,就听一声轻笑,一阵淡淡的药香袭来,一只带着通体碧绿翠玉镯子的手已经伸到了她的眼前,攥了她冰凉的小手去。
“啧啧啧,难怪良和护得紧,这般水灵的姑娘,若我是男子,也愿筑金屋好好藏着。”
贺桩抬起眼眸来,看着握着自己手的宸王妃,只见眼前的中年美妇一身水湖色长衫。衣襟和袖口绣着几朵素白的兰花,面容姣好秀美,妆容素雅大方,发髻小巧,首饰不多,只两三件,一派淡然,与世无争的模样。
宸王正妃。任氏,闺名芝华,前太史令之女,京都有名的才女。
她微微屈膝,“贺桩见过宸王妃。”
宸王妃见她小小年纪,却也知书达理,越瞧越满意,打趣道,“良和那混小子,不厚道,还好娶了个乖巧可人的媳妇。”
贺桩还不知卫良和在别人眼里,还是个无赖,勉强一笑,道,“王妃过奖。”
宸王妃见她羞答答的,笑眯了眼,拉着她坐下,叫她吃着吃那,好奇道,“你和他如何认识的?”
贺桩羞赧一笑,道,“相公流落到庆丰镇,那时我不知他是北定大将军,他托媒人上门提亲,爹娘便应下这桩亲事了。”
个中缘由实在难以启齿,宸王妃却以为她在害羞,便善解人意地点点头,“良和那人,主意多着哪,你年纪小,怕是早被他瞧上了。”
宸王妃细细打量着她,见她仍是一身朴素的青布麻衣。忍不住又数落卫良和,“良和也真是,自个儿穿得周正,也不多为妻子想想,风华正茂的年纪,穿这污糟的一身。”
这回她真是冤枉卫良和了,贺桩忙道,“不是,相公着人为我置办了,只不过还需些时日。”
“瞧这小夫人当的,心疼夫君了?”宸王妃打趣道。
贺桩这才后知后觉,王妃这是诓她哪,她脸颊红得恍如煮熟的小虾。
这时,小厮抬进几个大箱来。
宸王妃拉着她的手,是瞧了又瞧,唇角扬起,却又隐忍,笑意撑得艰难,道,“良和对你上心,但这见面礼,我是断不能不送的。小桩,当年你娘亲没能亲自送你出嫁,而你又流落乡野,王妃嫂嫂竟也错过了,就当是为你娘亲补上。”
提及母亲,贺桩艰难地别过头去,勉强笑道,“能嫁给相公,母亲在天之灵,约莫也是欢喜的。”
宸王妃拿出绢子,擦了擦眼泪,长叹一口气,故作轻松道,“你瞧我,上了年纪就总想起些旧事,不说了,咱们去瞧瞧哪些看得上眼的?”
贺桩推辞,但拗不过她。
宸王妃扯来几件新衣裳,一边在她身上比对。一边道,“我就说素雅的配你,清荷偏说瞧着丑,快去脱了这身,换这件。”
贺桩扭头一瞧,见是一件淡绿色的长袍,深蓝的立领和衣襟及袖口,衣襟和袖口还绣着春花图。上好的绸缎料子,针脚密实。
根本不由她拒绝,宸王妃便把她推到屏风后,嘴上念叨着,“前些年,国库空虚,军饷不足,朝廷安排不下那些残兵,良和收了不少入府,你也没几个体己的丫鬟。外头是男人的天地,咱们管不着,却也不可丢了夫君的颜面。”
她这么一说,贺桩自知方才那身行头,的确寒碜,不敢再拒绝。
于是,清荷清藕又领着两个丫鬟。那阵势似要把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改造一通,贺桩不由头皮发麻。
幸好王妃不再为难她,只道,“小桩的肤色好,上些腮红,点个唇即可。”
倒腾完脸,清荷又替她收了额前的流苏,梳在脑后绾成小巧的发髻,用华美精致的钿子稳固,拆了她的银耳环,戴上一对精巧的翡翠玉。
她一出来,正逢卫良和议事结束来寻她,只见眼前的妻子面莹如玉,眼澄似水,娴静婉和,好似天女般。根本移不开眼。
耳边传来宸王妃的低笑,“怎么,傻眼了?”
卫良和恍若梦中惊醒,笑叹,“还是王妃慧眼识姝,桩儿由您这一拾掇,良和日后不敢带她出门了。”
“合着你是故意委屈小桩?当真讨打。”王妃作势要赶人。
这里是宸王府的内院,按理外男不宜入内,不过卫良和以往回京,在王府住的时日比在侯府还要长,相熟了,也没人拘着他。
“过来领桩儿见见人。”卫良和浑不在意道。
卫良和引她见的人,是以前的幕僚焦实禄与军医冯熙来,二人皆白须鹤发,是跟了他十多年的老人了。
见过面,他们又留在宸王府用晚膳,男女席仅一帘之隔,贺桩与宸王妃在里间的女席用膳,而老王和卓青也来了外间。
隔着帘子,贺桩可以清楚的听见卓青爽朗的笑声,“哟,焦老头,别来无恙。”
而后传来老者的冷哼,“你小子。怎不在牢里好生待着,出来作甚?”
“我这不是想念宸王府的清荷了嘛?”
冯熙来也插一句,“依老夫看,你小子,定是盯上醉花楼的烟雨姑娘了,却拿清荷姑娘的乔。”
卓青大叫,“冤枉,上回去醉花楼找烟雨姑娘。还是五年前和大哥一道的呢,是吧大哥?”
“卓小七你皮痒了?小夫人可在里头坐着哪。若她晚上跟将军闹,明儿将军非把你扔回特营里去。”老王粗声粗气道。
首座的容源也笑,“这还真是,到时可别来本王这儿求情。”
几个大男人齐齐大笑,却是没听见卫良和的声音。
贺桩吃不准他是默认还是不愿搭理,倒是王妃往她碗里夹了一块肉,“你呀。美则美已,就是太瘦了。别管他们,这些人说荤话说惯了。”
饭后,他们又聊了会,眼见天色晚了,宸王这才离席。
幕僚焦实禄和军医冯熙来既然由宸王派给卫良和,自然要跟着去侯府,一离桌。老王和卓青便被二人遣去搬行李。
剩下贺桩与卫良和,说好在门口候着他们。
贺桩跟在卫良和身后,隔着几步,隐约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不过想着他难得与同僚叙旧,便没有多说。
小厮在一旁掌灯,卫良和刻意放慢脚步,笑着拉着她的手,指了指前方道,“若是没记错,再走几步路,会有一处园子。那里的茶花生得极好,闻着香了么?”
贺桩细细闻着,只觉鼻息萦绕着淡雅的芳香,走得愈近,香味愈馥郁,扬起笑道,“难怪总觉这宸王府跟咱们侯府的气味不同。”
“哦,咱们侯府是什么气味?”卫良和显然被她那句“咱们侯府”取悦了。
贺桩也跟他闹着玩,嫌弃道,“一股子汗臭味儿和酒味儿!”
二人慢慢走着,卫良和倒也不在意,只道,“嗯,那日后,府里就劳夫人多费心了,想要挖茶花树,只管吩咐老王。”
“我才没你这般没皮没脸。”贺桩挣开他的手,借了侍女的灯笼,照着一朵茶花瞧了好一会儿,这才离开。
在王府大门等了没多久,二人一到大门口。便有一名粉衣丫鬟上前行礼,“见过侯爷,夫人,奴婢奉王妃之命前来送礼。”
贺桩望向她身后,果真立着几个下人,守着中间的箱子。
卫良和颔首,“替本侯多谢王妃。”
婢女低头,不疾不徐道。“王妃还说,叫奴婢跟在小夫人身边,也好有个照应。”
贺桩这一趟,王妃又是给她带钱,又是带人,委实过意不去,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裳。
卫良和却没应允她,只道。“若说给你找几个婢女,也不是难事,不过王妃身边之人,总会体己贴心些。这阵子怕是少不得你辛苦些,应付场面。”
贺桩见他如此一说,便不再坚持,转向侍女道,“如何称呼姑娘?”
那侍女也是训练有素。稳稳道,“王妃既把奴婢赏给了小夫人,奴婢便是您的人,还请您赐名。”
她一时没什么主意,只问,“那你可还记得原来姓甚名谁?”
侍女微微一怔,只觉神侯夫人亲厚体贴,“奴婢姓刘。爹娘没读过书,家里人只叫奴婢做二丫。”
“嗯,那便留着你的姓,不过这二丫着实不雅,我给你取个字,就叫清莲,如何?”
侍女也算有了正经名字,自然欢喜,像她这种被家人卖去为奴为婢的下人,跟着哪家主子,愿意叫她什么便是什么,留着她的姓,还是头一回。
正说着,远远就听卓青怒吼,“疯老头,你袋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他这话一出,引来焦实禄的大笑,“老夫敢打保票,疯老头的医书绝不止这些,算是轻的了。”
不怪他幸灾乐祸,谁叫卓青非得粘着冯熙来,哪像他一介幕僚,两袖清风,最贵的就是这颗脑袋。
老王拎着焦实禄的一个小包袱。咧嘴直笑,“卓七,你就认命吧。”
卫良和不在正经场合,从不阻拦他们嬉笑怒骂。
贺桩瞧着卓青满头大汗的模样,抿嘴直笑。
回程路上,卫良和没有乘坐马车,而是让给了两位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