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晚晴若无其事侃侃而谈,明夷突然从心底开始特别厌恶她。以往她极少厌恶一个女性,总觉得各有各的不易,天真也好,世故也罢,是良家农妇还是青楼花魁,都不会使她带有成见。
可她是真的不喜欢晚晴,或者说是不喜欢自己被耍着玩的感觉。她曾真以为,带晚晴他们来长安是互益的事,幻想和晚晴会像和绫罗一样,不用太多言语,但相互信任,某种程度上相互依存。在这样不安宁的世道,弱势群体本应联合一致才有活路。
她的不喜欢,都快溢出来了,脸色大概是极难看,导致晚晴都注意到,诧异问道:“明娘子身体不适吗?”
洪奕将她拽了一下,说道:“明夷只是累了,无碍。”
殷妈妈没理会她们之间的暗涌,挥了挥手:“都各自忙去吧,客人也快到了。尤其是洪奕,去换身衣裳,这样子怎么见人。”
洪奕低头看自己裙摆都是泥土,吐了吐舌头:“妈妈回来变好,我身上少了大半的担子。”
殷妈妈说道:“该承担的还是得承担,你丢下,便是别人的了。”
殷妈妈看了晚晴一眼,她仍是笑着,毫无变化,她便继续说道:“早听说扬州燕晚楼的娘子才艺双绝,艳冠江南,今日一见,果真与别不同。远来是客,洪奕你准备下,今日让姐妹们打起精神,为客人们唱曲助兴,便不接过夜的客人了。不能掩了客人的风采。”
洪奕大概本打算剑拔弩张接受殷妈妈的反攻,没想到她反而加倍退让,让长安花魁唱曲儿谈琴,甘心为扬州花魁做陪衬,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长安花魁们都是一脸丧气,极不情愿。殷妈妈立刻板下脸来:“你们莫以为坐上了行露院花魁的位子,便跌不下来。客人见你们一个个丧气的脸,那还有半分兴致!既然技不如人,便低头认下,好好反省!”
那些花魁都低下了头,丝毫不敢反驳,同声应道:“是的,妈妈。”
洪奕心知她是什么意思,也配合说道:“我换上衣服便帮着晚晴妹妹招呼客人。明夷,我不好送你了,自己小心。”
明夷点头,抬眼正看到楼上绫罗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微微向她点了点头。她顿时有了些安心之感,向殷妈妈告别,准备走了。
殷妈妈看她一眼,微微皱眉,她不知所以,只听得殷妈妈说道:“劳烦明娘子送我回来,若不嫌我厨房手艺差,吃些点心再走吧。”
明夷知道殷妈妈必定是有别的意图,点头寻了张靠边的桌子坐下。
各人忙碌,明夷坐下,观看进来的人群,多是昨日便排着见扬州花魁的,偶有找长安花魁的,洪奕也按照殷妈妈的指示,推说这一个月是琼花月,长安花魁暂不接客。
明夷的点心很快上了,殷妈妈坐了过来,瞥了眼远处的晚晴:“今日我想去一下承未阁。”
明夷顿时明白了,慈母之心,这么多日未见到四君子,怎会不想念。怪自己没有思虑周全,赶着让殷妈妈回来解决行露院的事。
“好,我们即刻就回去。”明夷刚想站起身,被殷妈妈按住了。
“再等会儿。”
殷妈妈要了盏热茶,冷眼旁观。扬州花魁也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看那些客人都有神魂颠倒的趋势。台上唱着曲儿的长安花魁,脸色越来越越难看,她们连一丝关注怕是都守不住了。
“走吧。”殷妈妈起身,不再犹豫。
明夷随后,跟这她上了行露院的马车。
新昌坊的丰家老宅万籁俱寂,守门的依然是连山。
听到马车声,连山便提着灯笼出来迎接,看确实是自家娘子,瞬时笑容满面。
明夷见他又清瘦了,实在不忍:“现在拾靥坊生意还可以,再找个守夜看宅的吧。你是拾靥坊将来的大掌柜,莫把身体拖垮了。”
连山一脸惊愕:“娘子不要拾靥坊了?”
“不是,我将来精力顾不上,自然是要交给你的。你莫让人担心失望。”明夷扶着殷妈妈下车,唤车夫次日午时再来接。
连山像殷妈妈行过礼,仍是执着于上一话题:“我为娘子看着拾靥坊是份内之事,不敢要掌柜之名。”
明夷知道他的执拗不是一日半日能说清,摆了摆手:“我带殷妈妈回承未阁休息,你也早些休息,那些事,来日方长。”
连山听言退下,不敢再多扰。
待走到后院的承未阁,左右无人,殷妈妈轻声说道:“你这位小管事对你可真是一片赤诚。”
明夷苦笑道:“我只望他能为自己多想些。”
到花园之中,看承未阁上,唯有一间房还亮着灯。
明夷问道:“妈妈可知那是谁的房间?”
殷妈妈愣了一下:“知道,每一日他都是最后一个睡,教坊上下要他操心的琐事太多。固然如今没了教坊,一时也改不过来吧。”
明夷轻叹一声:“岑伯何尝不是一片赤诚?”
殷妈妈将方才的话还给她:“我只望他能为自己多想些。”
此话说了,明夷便知她设想撮合二人的想法怕是不能实现,殷妈妈对岑伯怕已是亲情,而生不出男女之情了。自己也有深有体会的事,自然不好勉强他人。
明夷上楼,先叩响了岑伯的房间,岑伯未多时便来开门,衣衫齐整,手拿书卷,看来正在秉烛夜读。
岑伯正欲开口问明夷夜半有何事,忽见她背后的殷妈妈,目光停滞,似空气静止。半晌,眼中氤氲,嘴唇翕动,终于老泪纵横。
明夷怕他不好意思,避在一旁。只听殷妈妈含笑说道:“哭什么,我不是好好的在这儿。”
岑伯竟似个孩子一般,呜咽着,将袖子抬起,擦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只是我们的家都没有了。”
“那里原本也不是家,家中哪容污糟肮脏的客人。没了倒清静。”殷妈妈声音也十分温柔。
岑伯终于止住眼泪:“只要人在,什么都不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