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谦平看着她忽思忽喜的脸,神情渐渐凝重起来,未说一语,只是将脖颈处衣衫收拢,把外袍重新穿好,恢复了正襟危坐的模样。
明夷见他如此,知道有些话不必多说,虽实际相处不过半年多,但聪明人之间,总是更容易生出默契来。
“你觉得那孩子有问题?”明夷指的是小管家。
伍谦平研磨着茶末,说道:“现在可能没有,但将来一定会有。”
明夷是懂的。一个年轻的下人,做少尹的管家虽然看似荣耀,但连自己主子都过着如此清淡的生活,自己何来机会奢侈享受?他是看着老管家在这个位子上熬到死的,恐怕他的遗物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辈子跟着这个主人,得到了什么?
而那些对他虎视眈眈的敌人不一样,他们可以给这年轻的小管家足矣半世无忧的财富。出卖与自己只有数年主仆关系的主人,做个细作,换来下半生娇妻美妾豪宅良田,试问谁会不动心?
他不动心没关系,可以动他的命,动他家人的命。利诱、威吓都无用的话,还可以让他死得不明不白,换下一个管家,或许更容易对付。
老管家他们是动不了的,他视伍谦平为亲子,宁可牺牲性命也绝不会背叛他。或有人拉拢他威胁他,伍谦平一定会第一时间得到他的汇报。
但换了这个年轻的管家,有些人势必闻风而动。
明夷也知道伍谦平会怎么做:“你想利用他,将你想传递的消息传递出去?”
伍谦平笑道:“知我,莫若明夷。他任管家十数日了,还未有向我回报有谁与他接洽,若不是对方太沉得住气,就是他早有不臣之心。无论如何,我便当他已是别人的耳目便好。”
明夷恍然:“所以你才穿成这般,一副浪荡模样。”
伍谦平将小火炉中的木炭拨弄着:“一会儿劳烦明夷多坐会儿,省得人说我无能。”
明夷面对他,面皮不薄:“要不要我再呻吟几声?”
伍谦平挑眉看了她一眼:“过犹不及。”
明夷看他镇定自若的模样,也是叹服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并无太多祖荫,孤身在官场搏击至此,不仅全身以退,而且前途光明。不好色,懂节制,有城府,若非遇上时之初,他真是良配。
伍谦平似看透她心思:“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还不错,如果与我假戏真做也不是坏事?”
明夷不怯他挑衅:“即使我肯,怕是伍少尹现在也没有这心思了。”
“你怎知?也许哪一日我突发奇想,找了媒人上新昌坊去,倒看你如何向你爱郎交代。”伍谦平难得有兴致与她说笑起来。
明夷直勾勾看着他,眨眨眼:“可以啊,只要你明媒正娶,让我做你正妻。”
伍谦平一愣,手上夹着的炭块差些落到书案上。
明夷哈哈大笑起来:“谦平兄不用担心,如今我已有托付终身之人,即使愿意,我也不会答应。”
伍谦平尴尬一笑:“你啊,就愿意看我难堪。”
明夷当然无意让他难堪,更不会给自己难堪。她越来越了解这位少尹大人,他是个极其逻辑严谨、心思缜密的人,更是个对所能利用的资源要用到极致,绝不肯有些许浪费的人。
他没有亲族依傍,在崔氏身边也一直谨小慎微,兢兢业业。他很明白自己身上,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资源没有用上,那就是他的婚姻。
有多少街知巷闻的风流韵事不重要,哪个风流才子,高官显贵没有几个红颜知己。只要他身边正妻之位留着,就必然有一日会迎来对他最有助力的亲事。
要做他的丈人,必须位高权重,只有远高于他的权位,才不会让女儿当作耳目,会为自己的女婿铺路,助他青云直上,来巩固自家的势力。
这一次,他会对那个女子好一些吧,让她不会为了寂寞而逃离,不会被一点谎言迷惑。他应当是下了这样的决心,想了许多使婚姻万无一失的办法。
京兆尹崔大人一右迁,伍谦平当是京兆尹继任最有利的争夺者,只是这个位子实在太敏感太重要,想得到,没那么简单。圣上未必就愿意让崔氏的势力继续把持,却又不能干干脆脆不用崔氏的人,这时,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和崔氏有关但又非族人,还代表着其他政治势力的人选。
想成为这个人选,伍谦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与朝中居中的势力联合,这势力不能姓崔更不能姓令狐。这当是将他悬空的正妻之位拿出来使用的时候了/
明夷问道:“少尹大人的婚事,应当不会太远了吧?到那时,明夷想见你一面,也不容易了。”
伍谦平将茶杯亲手递到明夷掌中:“我真是佩服明夷,幸而你我是友非敌,也幸而明夷不是官场男儿,否则,谦平这条命,怕是要断送你手上。”
明夷摇头:“茶我便收了,命你还是好好留着,以后还要当我靠山的。哪家的小娘子,选定了吗?”
伍谦平直言:“翰林学士魏潜之女,年方十九,正当年。”
明夷疑惑道:“不过是个学士之女?对你助力大吗?”
伍谦平应道:“魏潜是户部尚书魏谟的长子,而这个魏谟以刚正出名,是魏征的五世孙。圣上对他既敬又畏,盛赞他有先祖之风。”
明夷有些明白了,追问道:“崔氏对这门亲事如何看?”
“崔氏与魏家素无瓜葛,但令狐绹倒是极为嫉恨魏谟。因此,魏家看似中立,实则魏家势力增长,会抑制令狐家,崔氏自然是乐见其成。”伍谦平看着小火炉中烧红的木炭,说的是婚姻之事,却无半点儿女情长。
“这事已经定了?”明夷隐隐还是有些醋意,虽然与伍谦平只是朋友,但还是有亲厚之人被人夺走的感觉。
“魏家想有个当京兆尹的女婿,圣上想有个不姓崔也不姓令狐的京兆尹,崔氏觉得我是崔家忠心耿耿的狗,这事儿,不成都难。”伍谦平将水罐放在炭火上,瞬时红色的炭火不见了。
“那你呢?高兴吗?”明夷知道,哪怕是伍谦平,总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伍谦平笑得格外俊朗,脸上的阴骘都消融:“总有一日,人人想攀上的家族,姓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