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没来过白昼的胭脂工厂,忙中偷闲,明夷便来看看。还是如以往一般井井有条,空气中都是鲜花碾碎时候散发出的浓郁香气,明夷暗暗庆幸自己穿越来继承的是胭脂坊,莫说别的,即使换了造纸坊、染布坊,那气味都不那么愉悦。
连山带着她看了圈,明夷更乐意见到的是,这些女工还是老面孔居多,只多请了几人。比起刚来时候的憔悴愁容,这些女工显然状态好了不少,脸上神色轻松,血气也不错。她们都是避战逃亡而来,年岁小的长相秀气的早被挑了去当丫头婢女,厨艺好的针织好的也有去处,余下的并无一技之长也过了岁数,能找到这样的差事已是大幸。
明夷倒更喜欢用这些三四十岁的女工,她们深知外头谋生之苦,更无什么靠男人翻身的念头,尤其珍惜得来的机会。明夷向连山打听了下,半数女工有家眷生活在城外,或共同租住农户的旧屋,或寻一些弃屋破庙赖以栖身。能干活的都在成立寻活干,找不到的就在农户家中帮着种地,换口饭吃。另有些或与亲人走散或已家破人亡,孑然一身。
明夷心里沉重,交代连山,有家属在城外的,每半月轮流准假三天,与家人团聚。无亲无故的,休假与否自己决定。女工们的薪酬是按日计算,想多赚些也可多做几日。并让他询问与亲人失散的女工,将寻亲的资料整理出来,她一并去找刘恩朝,他主管户籍,可开方便之门。
走了一圈,未见到东西南北四个丫头,询问下,才知是林昭来了,她们在继业楼中看林昭画画。
明夷无奈笑了笑,这四个丫头,上一回见林昭还扭扭捏捏,不跟被他画。一瞧自己画像,欢喜得紧,又将他看作宝了。林昭那滑稽可亲的笑模样很容易让小娘子们放下戒心,这第二回见面,一群人就熟稔了。
明夷走入继业楼的厅堂,中间的大桌上,堆着一叠精美的薛涛纸,林昭在正中,拿着笔笑眯眯画着。十东用一个小石臼在研磨花汁,百西用帕子将花汁滤出,都存在一个小白瓷碗中,千南将瓷碗中的花水一滴滴加到砚台中,细细研磨,万北则将画好的小像小心翼翼拿开,摆在桌上晾干。
“四美伺候你一人绘画,林兄好福气啊!”明夷凑近了看,满室馨香。
四个丫头停下手中的事,翩翩然站成一排,齐整整行礼问安。
“好了好了,没怪责你们。也是我没太多时间功夫管束。这是在做什么?”明夷尽量让声音不那么严厉,这些孩子还是有些畏惧她。
十东作为四人中最大的,责无旁贷站出来:“林先生说用花汁研磨画画,纸上就不会留下松烟的气味,反会留下花香,让人欢喜。”
明夷哭笑不得看了林昭一眼,花汁气味不同于提炼出的香料精华,哪会留存得下来,这些孩子们不懂,林昭怎会不明白。
林昭嘿嘿笑着挠头:“瞒不过明娘子,我这是逗小娘子们玩儿的,莫见怪。”
十东等人都转头去看林昭,瞪着圆圆的杏眼,顾着腮帮子,一个个生动可爱,哪里凶得起来,倒看得林昭笑得眼睛更小了。
明夷无奈笑道:“你们先出去吧,去连山那儿问问有什么可做。我和林先生说话。”
四人应了,一个跟着一个往外走,都不忘回头再瞪林昭一眼,或哼一声,或蹬一下脚。林昭揣着双手,笑呵呵看着她们,点头哈腰,乐在其中。
明夷过去拿起小像细细看着,绘画这方面,林昭从未让她失望过,仅仅是水墨勾勒,四君子的绝世风姿跃然纸上。
“辛苦林先生了,”明夷放下小像,示意林昭一同坐下。
林昭笑容未变:“哪里的话,是我要多谢明娘子才对。否则靠着书院的薪俸,我成康坊都不敢涉足啊。”
“林先生说笑了,凭你这丹青妙笔,能少得了千金求画之人?”明夷悠悠说道。
林昭的笑收了些:“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画美人确实敢说是长安一绝,但这青楼之中,几人能付得起我的润笔?也只有行露院诸位花魁。未出阁的小娘子,家中怎瞧得上我这手笔,他们要的是端整华贵,宜家宜室。我却只爱画出女子骨子里的那股劲儿,我虽为人有些轻浮,这笔却不爱说谎。”
明夷正色道:“是,我极为敬佩林先生笔下这种真,比真人站在眼前更加活生生,是美人之骨。”
“哈哈,画骨之人,这名字虽有些惊悚,我却喜欢得紧,明娘子知我!”林昭举着笔拱了拱手。
“未出阁的小娘子做不得主,寻常花魁付不起价,但有的是名媛贵妇,官家商人家眷,既爱留下美人风骨,又出手阔绰,应当会喜爱先生的画作。”明夷假作不明白,继续问道。
林昭摇头道:“我又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白脸书生,俊俏货郎,哪进得了那些个深宅大院。真是有此心,无此力啊!”
明夷等待的就是这一句:“先生与我合作何如?我承未阁的客人,非富即贵,我请先生到阁中,为各位娘子作画,所得润笔,悉数归先生所有。”
林昭那细小的眼睛瞬时睁大了三倍,倒如同寻常人一般:“明娘子这是说笑吧?哪有开这么大的买卖,为人作嫁的道理。”
明夷直视他的小眼睛,似笑非笑:“明夷并非那种谋一时之利的小商贩,可惜林先生不懂我。”
林昭脸色有些耐人寻味,半作试探:“明娘子何出此言?原本林昭就是愚钝之人,那能看明白明娘子的七窍玲珑心。只不知娘子不欲做商贩,难不成一心向往江湖,要做叱诧风云的侠女?我虽蛰伏书院,也听说娘子做了上官帮派的帮主,还觉得甚为惊讶呢。”
明夷爽朗大笑道:“林先生莫羞臊我了,江湖之事,我不过是替人暂时掌管帮派,花架子而已。倒是这盘生意,我不欲做小商贩,而是铁了心要做个能日进斗金的大商,只是不知林先生愿不愿意搭我这条船?”
林昭又眯起眼睛,默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