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早晨,已然有些寒凉。推开门窗,一股子凉气瞬时间闯入屋中。
若是不巧刚好站在门窗边上,这股气凉气都要冷得人忍不住打寒战。
这日秦楚青一早起来穿好衣裳后,披了件纱织外裳就要出屋。陈妈妈不顾她的反对,硬是命着烟月给她把外裳换成了厚一些锦缎质地的。
“姑娘可不能这么不小心。这时候的天气,最是多变。一个不小心,就会着了凉。伯爷病着,世子爷还得照顾伯爷。姑娘您现在可是家里的主心骨,若是生了病,那可怎么办?”
陈妈妈生怕秦楚青转过头就将这衣裳给脱了,在那边兀自念叨着,好生提醒她,“……女儿家更是得注意。若是不小心凉着了身子,对一生都会产生影响。”
丫鬟立在一旁,都半掩着口笑嘻嘻地看着一脸无奈的秦楚青。
秦楚青用眼神谴责了她们一番,老老实实地立着没动。厚的衣裳上了身,又由陈妈妈亲手理好后,她这才出了屋子。
用过膳食后,照旧是见各处的管事,安排一日的事情。
自从和二房三房彻底决裂之后,府里的人又清掉了一小拨。
如今留下来的,基本上都是忠心耿耿之人。平日里行事颇为规矩,省下秦楚青不少精力。
秦楚青刚刚把今日之事尽数吩咐下去,正待唤来婆子问问最近院中草木的情况,烟罗急匆匆跑进了屋里。连行礼都顾不得了,直直地就朝秦楚青喊道:“姑娘!姑娘!凌姑娘到啦!”
“凌姑娘?嫣儿?到了?”
秦楚青有一刹没反应过来。待到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赶紧站起身时,帘子一掀,那个笑容明媚的女孩儿已经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秦楚青紧走几步迎了过去,一把握住凌嫣儿的手,急道:“怎地直接过来了?不是和你说了么,提前和我说声甚么时候到。我也好遣了人去接凌伯母与你。”
“哪就那么麻烦了。”凌嫣儿笑嘻嘻地携了秦楚青坐下,“你派了人过去,又得兴师动众一番。何苦来着?倒不如直接来了,你们省事,我们也能快些过来。”
秦楚青明白,虽然说是这样说,其实,凌嫣儿她们还是不想麻烦明远伯府。
她没好气地横了凌嫣儿一眼,佯怒道:“你何时与我这般客气了?”
“若真和你客气,我就不答应你的话来伯府住了。索性在外头找间客栈,每次来伯府的时候,都好生递个帖子,待到你们同意了,方才好好地去厅里候着。”
凌嫣儿说这话的时候,故意板起脸来。这般半真半假地模样,倒是把秦楚青逗笑了。
凌太太娘家姓秦,和明远伯府沾亲。
虽说伯府中如今没有女主人,可因了这层亲戚关系,她带着女儿住进伯府,也就说得过去。
因此,刚一得知凌嫣儿要来京参加宴会,秦楚青就和父兄商议了,专门收拾出来一个院子,给她们母女俩来京的时候居住。
——伯府本就占地颇广。大房人丁也少,自二三房搬出去后,倒是闲置了许多的屋子。
两个小姐妹多日未见,自然有许多悄悄话要说。
讲了几句后,秦楚青这才发现自己的手里有些发凉。原来是两人的手指交握处,凌嫣儿手上的凉意传了过来。
她搓了搓凌嫣儿有些发凉的手,忙唤人备个暖和的手炉过来。
凌嫣儿赶忙摆手拒绝。
“这才甚么时候的天,怎地就需要那东西了?可别这么麻烦。不过是在路上吹了点风罢了,没那么要紧。”
她一再说着不用,秦楚青只得作罢。不过,还是命人将窗户关上。
最近的那扇窗将要闭合之时,秦楚青顺势往外看了眼,见后头空无一人,便问道:“凌伯母呢?”
“母亲去探望伯爷了。听说伯爷最近病了,还和伯府的家事有关系,究竟是怎么回事?”
先前在秦家本家的时候,二房三房的那番作态,凌嫣儿也是瞧见过的。
之前明远伯府闹起来的时候,可是惊动了不少的人。二老爷如今还在牢狱中关着,那些事也并非甚么秘密。
秦楚青也不瞒凌嫣儿,将先前闹出来的事情大致说了。
秦如薇的话,凌嫣儿没见过,对她也没甚么感觉。不过兰姨娘和二老爷,还有三老爷、老太太,凌嫣儿都是知晓的。
听闻这些天明远伯府的诸多事情,凌嫣儿先是震惊,而后叹息。到最后,也不知说甚么好了,只牢牢握着秦楚青的手,说道:“你且放宽心些。那些个人已经离了你的眼睛,切莫再去想他们了。省得惹了自己心烦,又要生病。”
她这担忧并非毫无根源。
她可牢牢记得,当时在秦家本家的时候,那些人闹将起来是个什么模样。
当时也是因了他们那些人,秦楚青的身子方才一直不见好。
秦楚青笑着宽慰了她几句,便转而说起了别的。
群芳宴是京中盛事。凌太太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将凌嫣儿好生打扮了一番。
两个姑娘家无事可做,将两人置备好的衣裳首饰拿了出来,互相出着主意到时候穿戴哪一套更好。
没多久,凌太太也行过来了。
看见两个女孩儿和乐的模样,凌太太很是欣慰。
思及一路过来时候看到的伯府景致,再想到刚才遇到秦正宁时候那个少年温和谦让的模样,凌太太心中一动,忽地说道:“听说,阿青的哥哥还未定亲?”
说到这个,凌嫣儿原本欢喜的面容一下子就僵住了。脸色瞬间白了许多,语调中带了一丝尴尬的微颤,说道:“娘。世子爷的事情,怎能是我们这些个外人管的了的?”
看到凌嫣儿这显而易见的排斥,秦楚青忽地想到了在荷花宴的时候,凌嫣儿告诉她的那些话。
当时苏国公府的人也去了荷花宴。
凌太太带了凌嫣儿,特意去拜见了苏国公府众人。还可以与国公府的人套近乎。
她有些明白过来凌太太此刻的想法,不动声色地朝凌嫣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必紧张。而后故作没有发现任何不妥的样子,灿然一笑,说道:“虽然还未正式定下亲事,但父亲心中已经有了合适人选。两家人虽未明说,但这事儿过些时日差不多也就能定下来了。”
“哦?是哪家的姑娘?性子如何?与阿青你可还合得来?”凌太太急急说着,拍了拍凌嫣儿的手臂,叹道:“我们嫣儿性子又急,也不太会说话。平日里好友不甚多,只和你还算交心。你们若是能在一处互相照应着,我也就放心许多了。”
凌嫣儿有些急了,喊了一声“娘”,又怕秦楚青刚才那句推脱之词是凭空想的,并未有其事,忙道:“人家属意的是哪家姑娘,哪是咱们外人好搀和的?”
“你先前还说自个儿和阿青虽隔了一层关系,但也算得上是表姐妹。今日怎地又成外人了?”
凌嫣儿被凌太太堵得憋红了脸,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气呼呼地背过身去,不再搭理她。
秦楚青笑着说道:“既是一家人,也没甚好瞒着凌伯母的。是楚大将军府的嫡出姑娘。”
楚大将军府世代为将,地位不同凡响。楚家和明远伯府又沾了亲。
这两点无论从那个看来,都绝不是凌家能够比得上的。
凌太太只得摇了摇头,感叹一声气运不佳。
她笑着和秦楚青说起了会儿别的,估摸着秦楚青派去帮忙拿行李的人已经将箱子搬去了她们要住的院子,便和女孩儿们道了别,自顾自去安排人收拾行李去了。
待她走后,凌嫣儿好歹松了口气,携了秦楚青的手,好生说道:“往后再遇到这种事情,妹妹你只管装聋作哑就是。说的多了,反倒将你牵连进去,那便不好了。”
秦楚青压低声音道:“怎么回事?我看你母亲,如今倒是愈发着急这个了。”
说到此,饶是活泼如凌嫣儿,也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母亲总觉得我能高嫁,错过一次次机会。如今高不成低不就,才是麻烦。”
“怎么就那么没信心了?”秦楚青握了握她的手,“你还小着呢,别说丧气的话。”
“并非我说丧气话。而是母亲这般做法,着实让我为难。她再这样下去,我倒真是宁愿不嫁了。”凌嫣儿摇摇头,喟叹道。
秦楚青不甚明了婚嫁之中的弯弯绕绕,有心想再劝她一二,却又不知说哪些话才更好。
想到如今府里花园中的花儿正开得娇艳,秦楚青就拉了凌嫣儿起来。不再让她继续坐着哀叹,而是和她一同到花园中走走,顺便散散心。
“今日你们赶路累了,就不往外面跑了。明儿若是无事,我带你去京城好玩的地方走一走。甚么烦心的事情就也忘了。”秦楚青侧着头与她说道。
凌嫣儿笑道:“那敢情好。只一点,你带我去看好玩的、买好看的,都可以。万不可带我去吃好吃的。”
秦楚青奇道:“为甚么?这儿可是有不少本地特色美食。若是不尝一尝,岂不可惜?”
凌嫣儿扯了扯唇角。思量了下,凑到她的身侧,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母亲……为了让我显得身段婀娜些,给我做的几身衣裳都很瘦。我若是吃胖了,连衣裳都要穿不进去了。”
秦楚青听了,忽然很是心疼凌嫣儿。却也知道,这个时候不好在凌嫣儿面前说起凌太太的不是。
深吸了口气,秦楚青努力笑着,说道:“没事没事。那就等群芳宴结束后,我再请你好了。”
说罢,她掰着手指细数半晌,最终五指一合,叹道:“不过,那时候时间紧,你能吃到的美食,可就要少上许多了。”
凌嫣儿就笑,“那怕甚么?大不了到时候每日里从早到晚,一天三餐,全都在外头吃。我就不信吃不全了!”
秦楚青哼道:“那得花掉多少银子啊?到时你付账!”
她和凌嫣儿开玩笑惯了。凌嫣儿自然知道她这句并非本意,索性柳眉倒竖,故意摆出恼怒的模样来,“好哇,如今你管了家了,反倒愈发小气起来了。我不管。到时候,全都由你负责!”
说着,作势就要去追秦楚青。
秦楚青哈哈笑着跑开,不让她追上。
两个女孩儿在万花丛中你追我赶了半晌,凌嫣儿忽地驻了足,抬头往前看去。忽地面露焦急,“哎”地叫了秦楚青一声,伸手去拉她,没拉住。
秦楚青正边往前边回头看她,见她如此,顿时察觉不对。
她反应极快,瞬时间就忙急急收了脚,滞了一下稳住身形,这才往前望去。
还未等她站直身子,前面就传来低低的笑声,“怎么?玩得太开心,竟是没注意到我么?”
说罢,又低叹一声,似是十分惋惜地道:“若是再晚一些才发现,却也不错。”
再晚一些……两人就要撞到一处去了。
秦楚青万万没料到此人会出现在这儿。
看着眼前身穿白色锦衣的高大男子,她想到哪一句‘晚一些也不错’,顿时没了好气,横了他一眼。复又讶然问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伯爷最近如何了。”霍容与抬指为她拂去额上的乱发,又细心地给她捋顺鬓边的散发,“府内家丁说你在陪客人,正宁吩咐过若有事情就去禀报他。家丁就将我到来之事告诉了正宁。正宁带我去见了你爹。”
秦楚青没料到哥哥竟是作了这样一番安排。若不是霍容与来,她都不知道哥哥私下里替她想到了这些。
霍容与看着她怔愣的模样,不由莞尔。
正欲和她继续低语,一抬眼,就瞧见不远处有个女孩子正看着这边,笑得有些尴尬。
那个活泼的女孩子,霍容与有些印象。记得在秦家本家的时候,她与秦楚青的关系不错,秦楚青也很喜欢她。
稍稍思量了下,他记起了对方的身份,故而朝那边微微颔首,唤了声“凌姑娘”。
凌嫣儿没料到堂堂敬王爷竟然还记得她,而且,还主动和她打了招呼,顿时受宠若惊地应了一声。后又觉得不对,忙朝他行了个礼。
秦楚青就拉了凌嫣儿一同过来说话。
凌嫣儿本就有些怕霍容与。再想到刚才霍容与细心地照顾秦楚青时的模样,她深觉此地不宜久留。
尴尬地笑笑,心念电转,她忽地有了主意,说道:“我们带了不少行李过来。娘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我去帮帮忙。你们聊。你们聊。”
说罢,不待秦楚青答应,她朝霍容与又行了个礼,便飞也似地赶紧跑走了。
秦楚青颇有些不解,奇道:“她跑那么快做甚么?”
看看身边这人清冷孤傲的模样,她有些悟了。无奈地叹道:“你好歹笑一笑。把人吓跑了,好玩?”
霍容与却是想到了先前凌嫣儿那颇不自在的笑。顿时有些悟了,很是无辜地说道:“她离开的原因,恐怕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
霍容与思量了半晌,也不知这种事情该从何解释。只得暗暗叹息着,揉了揉她头顶的发。
“莫要再想这个了。”
没有悟性的人,想再久怕是也想不通。
秦楚青正欲辩解,不远处跑来一人,远远地就朝这边喊道:“阿青!阿青!找到了!找到了!”
这声音听着耳熟。
秦楚青微微往旁边侧了侧身子,朝霍容与身后望去。瞧见一个人的身影后,证实了自己先前的猜测,却愈发惊愕。
“霍玉鸣?你怎么来了?”
“来参加群芳宴啊!哈哈哈哈!哎,对了,我给你带了礼物。刚才掉在马车上了,可费了我好些功夫去翻找。”
霍玉鸣边高声喊着,边大步跑了过来。
到了霍容与的跟前,他猛地停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喊了声“哥”,这便悄悄挪动脚步,到了秦楚青的跟前。
他对秦楚青嘿嘿笑着,慢慢从怀里掏出一物,在衣裳上仔细蹭了蹭,自我感觉很干净了,这才捧在手心里,献宝一样给秦楚青看。
秦楚青抬手将那串东西拿在手中。
是个很漂亮的兽骨项链。
大大小小的兽骨晒干后,从中间打了孔,仔细分好大小,用五彩丝线搓成的粗线好生串了起来。
虽然看上去不够齐整,但正是这种不齐整,反倒透出一种粗犷的美丽与可爱。
而且,可以看出做这东西的人很用心。因为兽骨边上的棱角已经尽数磨平。戴在身上,完全不会被刺到,也一点都不会被扎到。
秦楚青很是惊讶。
她没料到,在这样的深宅大院中,她居然还能再次看到这样的饰物。
一瞬间,她有些出神。
好似又回到了当年那在旷野中驰骋欢笑的日子。
那时的她,无忧无虑,也……
“哎,哎,你怎么了?”
伴随着疑惑的少年声音,一个大掌在她眼前不住晃来晃去。
秦楚青骤然回神,哂然一笑,道:“抱歉。想到了些事情,有些走神。”
“哦……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被它惊呆了呢。”
霍玉鸣垂头丧气地说着,只一瞬,看到秦楚青手中之物后,又斗志昂扬起来,“你瞧着它漂亮不?你喜欢不?我可以费了好大的力气特意为你做的呢!”
这时候,他们身边的高大男子方才淡淡出了声:“你这样送女孩子东西,怕是不合适罢。”
“有什么不合适的?”
霍玉鸣完全没察觉到霍容与话语中的僵硬,笑嘻嘻地对秦楚青道:“别怕,我跟你哥还有你爹都打了招呼了。他们同意你收下了。要知道,这个可是我亲手做的项链!旁人求我,我还不肯动这个手呢!”
秦楚青只一眼就看出了是兽骨,却也没打岔,微笑着听他讲完,这才问道:“兽骨?是你猎到的野兽的骨头么?”
霍玉鸣嘿嘿一笑,咧嘴道:“是我哥回京前在北疆打到的……不过!兽皮是我剥的,兽肉是我剔的,兽骨是我砍的!也是我把棱角给磨滑了的!”
少年郎不服气地扬着下巴,眼睛晶亮,闪着期盼的光,活像一个正在讨糖吃的孩童。
秦楚青忍俊不禁,说道:“真厉害。”
霍玉鸣顿时高兴极了,嗷嚎一声跳将起来,在旁边乐得直蹦跶。
霍容与神色冷冽地扫了霍玉鸣一眼,十分冷淡地说道:“下次再有对付不了的事情时,莫要再来求我了。”
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霍玉鸣不解,忙小跑着拦在他跟前,眼巴巴说道:“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大的野兽,也就你能对付得了啊!你不帮我,谁帮我?哥!王爷!大将军!呃……”
霍玉鸣实在想不通,自家兄长的脾气为何越来越怪了。
先前还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霍容与忍了又忍,才将怒气压了下去没当场发作。听了他这罗里吧嗦一通后,终是憋不住了,指了秦楚青手里的兽骨项链,怒极说道:“那些天你闷声不响地忙碌着,就是为了这个?告诉你,这种东西,我不想再看到第二个!”
好心出手相助,结果成了旁人讨好阿青的助力……
这等遭遇,简直是人生污点!是天下最为滑稽可笑的头号傻事!
他都不敢相信这居然是他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