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秦正阳这样说,满院的人全都愣住了。
待到回过神来,秦立谦当先怒上心头,吼了一嗓子“混账小子”,扬起一巴掌就要揍过去。
谁料那巴掌刚扬起来,还没来得及落下,他就发现自家大儿子在他垂下的另一手的掌心快速写了几个字。
——敬王如何。
秦立谦一下子缓不过神来了。
甚么敬王如何?
敬王如何……是他管得了的?!
秦正宁在他侧后方,低低说道:“与入宫相比。”
秦立谦快速琢磨了下。
敬王为人君子端方。
就算是狼,那也好歹是位君子狼。
和喜怒无常的皇帝比起来,敬王再怎么说,好像也能更着调那么一点点……
秦立谦来不及多想,当即收了那扬起来的手,顺势半掩住口,轻声道:“敬王。不错。”
因着信任自家大儿子是个十分靠得住的,所以先前伯爷那一系列举动均未曾太过细想。
直到说出自个儿的答案后,秦立谦这才回过神来,扭头过去想要问秦正宁为甚么要这么问。
谁知转过头了,方才发现秦正宁已经离了他身边,举步朝前走了。
前面,秦正阳正被秦楚青急急地唤回,往人群里行回来。
兄弟俩擦肩而过。
秦立谦思量着秦正宁会训斥秦正阳几句,以示惩戒。
果然,秦正宁拍了拍秦正阳的肩。然后……
……然后对着他一笑?
还满面的欣慰之色?
看到这个离奇的情形,秦立谦惊悚了。
臭小子在那边把自家人往火坑里推,正宁竟然还赞赏他?
这些半大孩子的眼里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
明远伯怒气上涨挺胸昂首大跨着前行,正欲过去教导教导两个儿子甚么是黑白对错。谁知刚迈了三步出去,就听到了秦正宁和林公公对言中的下一句话。
武力值暴涨的明远伯登时萎了,半天缓不过神来,不敢相信刚刚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句话竟是自家最着调最靠谱的大儿子说的。
秦正宁说——
“请恕舍弟无礼。只是若圣旨中当真是说赐婚一事,秦家断不敢受。只因舍妹已然定亲了。”
林公公下意识就问:“定亲了?和谁?”
秦正宁朝着脸色刷地下铁青的林公公歉然一笑,温和说道:“和敬王爷。”
他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不只吓坏了秦立谦,也着着实实让院子里炸开了锅。
大家刷拉拉都去看秦立谦,火辣辣的眼神如飞箭一般射过来,让秦立谦颇有种万箭穿心的痛楚感觉。
他甩头去瞪秦正宁,抖着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和敬王爷?
定亲?
阿青什么时候和那小子定过亲了!
他都没答应。能定哪门子的亲?
糊弄人也该看看对象啊!
那边是敬王,这边是圣旨!
秦立谦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林公公双手一袖似笑非笑,对秦正宁道:“世子爷,话,可不能乱说。令弟出口无状,咱家未和他计较就也罢了。如今这‘定亲’还能随口拿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请问公公看我像是爱说胡话的人么?”秦正宁雅然一揖,道:“断不敢肆意乱说。”
秦正宁其实先前也在犹豫。
犹豫着,要不要将敬王那一步棋请出来。
他深信敬王对阿青有情意在。只要这话说出来,敬王一定会帮他圆过去。
只是在‘要’和‘不要’上,他真的有些拿不准主意。
直到秦正阳说了那番话……
连弟弟都有这般的勇气,也看出了敬王对阿青的情意。那他这个做哥哥的,有甚好犹豫的?更何况,他有切实的把握在手。
因此特意问了下自家父亲的意见。
好在,父亲是同意的。
思及此,秦正宁哂然一笑。对林公公道:“原本不知是赐婚,便打算接旨。可既然晓得了是赐婚旨意,我和父亲刚刚商议了下,准备将此事公开。不然的话,圣旨一下,那可就麻烦了。”
语毕,他朝秦立谦一笑,“是吧?父亲。”
秦立谦板起了脸,缓步前行。
秦正宁的这问题,到底让他怎么回答!
不是?呵呵,自家儿子欺君了。
是?哈哈,女儿要嫁给敬王了。
哪个选择更好?
这不是为难人么!
明远伯爷窝了一肚子的怨气怒气往前走着,忽地想起来秦正宁话语中的‘和父亲刚刚商议’几字,他脚步微顿,有些明白过来。
——秦正宁这话,分明是在提醒他两人刚刚商议的事情。
两人商议的是……
阿青嫁给敬王和皇帝,哪一个选择更好?
自然是敬王!
既然是敬王……
秦立谦有些理解儿子的做法了。
他沉吟着上前,行至两人跟前,深吸口气,努力扯了个笑容出来,“啊,对,是。嗯,是有这么回事。”
林公公眼中精光一闪,把手中绢布放回小太监捧着的紫檀木托盘上,皮笑肉不笑地道:“既然如此,咱家倒要听听,媒人是谁?几时来的贵府?当时可有留下凭证在?”
随即,林公公拉下了脸,“先前咱家可是问过了,贵府的三老爷和姑太太都说秦姑娘未曾许婚。”
这最后一句秦立谦听不惯。先不管其他话语,冷哼一声直接驳了它,道:“那二人与我们一向不甚亲厚,又怎会知晓伯府内的事情!”
听了这话,林公公哑口无言了。
当初三房二房怎么和大房人不对付,他和霍玉殊是亲眼见了的。
说起来,秦楚青如果定下婚事……
还真不见得会告诉那两边的人。
秦正宁的笑意深了些许,上前好生说道:“昨日午后。宁王妃亲至。其实时日也不久,故而还未曾让亲友知晓。”
宁王妃?午后?
林公公有些缓过神来了。
再一细想……
当时好像不是没成吗?!
他有些狐疑地细问父子俩,“既然说已经订了亲,敢问凭证何在?”
秦立谦干笑两声,心说你想问我要凭证?我还不知道问谁要呢!
轻咳一声板起脸,明远伯一本正经地说道:“到时细问敬王爷便可。”
就不信他不承认!
林公公暗暗松了口气,嘿笑道:“空口无凭做不得数。不过是相互间的口头约定罢了。又怎能当真?”
说着,朝旁一点头,示意身边跟着的小太监将圣旨再捧过来。
态度很明显。
若是没有拿出证据,他就权当那是个假的了。
秦立谦郁气直冒,扭头去看秦正宁,无声地谴责他质问他。
——让你胡说。证据呢?
秦正宁温雅一笑,不慌不忙地从袖袋里掏出一物,捧至两人跟前。
看清那东西后,秦立谦当真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红漆礼盒。
宁王妃来的时候,拿出的那个放了敬王庚帖的红漆礼盒,如今竟然在自家儿子手里!
这是怎么回事……
秦立谦活了那么多年,头一次觉得脑子不够使了,直勾勾去看秦正宁。
秦正宁将东西捧给林公公。
林公公的手刚碰到明黄绢布,一瞅此物,又缩回了手。
瞅瞅世子爷拿着的东西。
得。
这还真的是定亲时候的庚帖。
庚帖是做甚么用的?
定亲时候互换生辰八字使的!
敬王的庚帖,那是随便甚么人都能得到的?
如今在秦家,可不就说明了一切了?
这位在宫里头混了那么多年一直风生水起的公公,想通了这些后,冷汗就顺着额角慢慢流下来了。
如果定亲一事是真。那么,圣旨怎么办?
若是读罢,那明摆了是要和敬王明着抢老婆。
夺妻之恨,怎么忍?
那二位最尊贵的爷得真刀实枪干上了。
不读吧……
乖乖诶。那可是圣旨啊!
哪有圣旨都到了宣旨的地方,不读出来,原封不动再带回去的?
这可是难办了。
林公公在这边犹豫的功夫,秦立谦却是一把拉住秦正宁,一脸的不可思议,瞥了眼红漆礼盒,无声问他:东西怎么在你那儿?
秦正宁悄声答道:“宁王妃。”
秦立谦缓了半天才明白过来。
敢情昨日宁王妃走的时候,没把东西带回去?
秦正宁则是看着手里头的东西,心里头五味杂陈,颇有些难以表述。
在那举办群芳宴的行宫中,失火之后,秦正宁和宁王府众人都是被敬王所救,带到了同一处院子。
霍容与和秦楚青去外面寻霍玉暖她们时,秦正宁则和楚新婷她们一起,帮忙照顾院中其他人。
自然也包括了宁王妃诸人。
共患难的情意,非比寻常。
宁王妃见了秦正宁后,说起话来比和秦立谦一起时要随意许多。昨日二人去花园里转,说是秦正宁陪她赏花,其实是宁王妃对秦正宁说了不少由衷的话语。包括此次前来的目的。
然后,宁王妃将那红漆礼盒交到了秦正宁的手里。
“那孩子是个死心眼儿的。认准了一个姑娘,断不更改。你好好劝劝你爹。”
她口中的孩子,自然是敬王霍容与。
但秦正宁和霍容与、秦楚青是平辈人,这种事情哪能他来做决断?更遑论收下此物了。
自然是打算拒绝,将东西还给宁王妃。
谁知宁王妃却一个字也没提让他收下盒子之类的话语。说了那么几句后,转而讲起了当日大家一同渡难的情形。
就好似她将盒子放在秦正宁这里,是随手一搁,并不是将东西给了他。
秦正宁性子和善,惯爱体谅旁人。和长辈一同的时候,时常帮长辈拿着东西。眼看宁王妃不提,他就一路帮忙拿着,半句怨言也没有。
两人这般说着话,不知不觉地,他就‘帮宁王妃’拿了那盒子一路。
待到挥手道别、对方离去了,秦正宁方才恍然发觉,那盒子竟然还在自己手里……
他只得把东西带了回去,好生搁到自己屋里。正琢磨着这几天抽空悄悄给敬王府送过去,哪知今天就迎来了这么一出。
父子俩在这边和林公公对上,另一侧,秦正阳却是目瞪口呆地瞧着,木木地扭头去看秦楚青,张了张口,结结巴巴问道:“姐、姐、姐……姐,王爷他他他……要娶你了?所以今儿早晨才、才……”
才亲你?
秦正阳到底年纪不大,面皮也不够厚。最后那俩字到底没说出口。
可秦楚青哪知道这些?
昨儿回来后她用完膳就歇下了。今早一起来就受了寒生了病。到现在脑袋还没清楚多久呢。
结果就听到这么些话。
思来想去,与其进宫和霍玉殊那小子镇日里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不顺眼,冷嘲来讥讽去的,倒不如和霍容与那个……嗯,稍微将就这么一下。
好歹也是多年的熟人了。以霍容与的性子,两人相处,只有她欺负他的份儿,断没有他欺负过来的机会。
怎么想,都是和他走一起比较舒心。
于是秦楚青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郑重其事地“嗯”了一声。
秦正阳的目光愈发呆滞了。
他以为瞧见王爷对自家姐姐有意,就已经足够震惊的。哪曾想,王爷竟是要成为他的姐夫了。
姐夫……姐夫……
咦?姐夫?
秦正阳一拉秦楚青衣袖,指了林公公那边,磕磕巴巴说道:“姐,姐,你看!”
林公公拿着圣旨,左思右想天人交战。
最终,他咬咬牙,下定了决心,摊开那明黄绢布,正打算先完成皇帝陛下的旨意念了再说。突然,旁边白色身影一闪。
他还没觉得怎么样了,只觉得清风拂过,然后,手里头的东西就不见了。
林公公低头瞧瞧,再抬眼看看。
好嘛。
敢情是敬王爷亲自过来了?
院子里一下子哗啦啦矮下去了一大片,都给王爷行礼请安的。
霍容与却无暇顾及。
他垂眸往圣旨上看了眼。只一眼,神色便骤然一冷,冰寒到了极致。手握圣旨的五指慢慢收拢,眼看就要将边缘捏出个洞来。
感受到了他的滔天怒气和肆意的杀气,大家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
秦楚青看着他的动作,却是微微拧眉。思量了下,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手臂。待他放松稍许,就顺势将圣旨抽了出来。
——不管他权势如何大,也不能公然毁了圣旨。
不然的话,必然要定罪。
秦楚青上前扶起林公公,将圣旨还给了他。
霍容与在此,林公公哪还敢读手里的东西?保全它才是顶重要的。赶紧交给了旁边的小太监,示意他好生收起来。
——左右今日是被敬王打断了读旨。陛下知晓了,也只会寻敬王的麻烦。他倒是了了一桩心事,不用那般为难了。
霍容与看到林公公如释重负的模样,再看看院内众人神情各异的模样,颇有些疑惑。
看样子,圣旨还未宣读,他赶得还算及时。
可众人瞧着他的眼神,怎地不太对劲?
好似——太过热切了些。
正当他疑惑不解的时候,突然,静寂的院内响起了嗷呜一声欢叫。
总算是缓过劲儿来的秦正阳看到霍容与,倍感亲切,小跑着朝他行来,欢叫道:“姐夫!”
这声“姐夫”宛若天雷突降,着实把沉稳淡然的敬王爷给惊到了。
他怎么也料不到,早先还死死防着他,不准他靠近姐姐的那个少年,再一见面,竟然拿这么个特殊的称呼来招待他。
而且,还十分热情。热情到……他有些招架不住。
霍容与死死盯着欢快地扑过来的少年,是揍也不行,踢也不对。想要侧身闪过去吧,又怕对方蛮力使足了扑空后会直接趴到地上。
左右拿不定主意,英明神武的敬王爷只好目送着少年嗷嗷叫着扑了过来,一头撞进……
呃,撞进了周地的怀里。
周地吐出咬着的草茎,拎着秦正阳的领子就把他给提溜了起来。
“咝……好小子。跑得倒快。要不是爷伸手好,主子怕是要被你给撞到了。于先生的徒弟是吧?这可巧了。来来来,哥儿四个都在呢。顺便瞧瞧你这几天练的怎么样了。”
秦正阳才学武几天?
听闻自己要和敬王爷的四卫过招,刷地下脸就惨白了。挣扎着要逃出周地的桎梏。
“放开我!我才不会伤自家人呢。而且,而且王爷身手那么好,哪会被我伤到?哎哎,你倒是放手啊!”
周地可是瞧见了这小子的冲击力,也看清了主子有意让着这小子。哪会再给他机会让他得逞?顺手就把他丢给了刚刚过来站定脚的莫玄……
秦正阳在这边水深火热着。可他这么一嗓子,又和周地一闹,倒是让先前那紧绷到极点的气氛给缓和了下来。
林公公讪笑着对霍容与又行了个礼,道:“刚知王爷的喜讯,还没恭喜王爷呢。”说着,赶紧讲了两句吉祥话。
霍容与不明所以微微蹙了眉,望向秦楚青。
秦楚青面无表情地给他无声地说了句话,又指了指那红漆礼盒。
霍容与望过去后,初时一愣。继而玉骨折扇轻敲掌心,缓缓勾唇,笑了。
大家哪见冷面铁腕的敬王爷笑过?
他本就生得好看。这一笑,当真是宛若冰雪天里阴霾顿消、晴光初现。
一下子把满院子的人都瞧得呆立当场。
……冷汗直冒。
林公公自是最紧张的那一个。
他瞅瞅一下子缓不过表情、神色各异的伯府众人,趁人不备,大手一挥,带着小太监们赶紧溜了。
待他走远,霍容与看了眼他的背影,这才缓步前行,走到秦楚青身边。
秦立谦虽然默认了他比皇帝靠谱。但一看见他接近自家宝贝女儿,还是心里头不舒爽。
轻咳一声走到二人身边,正欲开口说话,旁边秦正宁给自家父亲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过去打扰。
明远伯被今日跌宕起伏的生活给搅得心烦意乱,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快步过去,对着大儿子正要开口斥责,秦正宁却说出了最关键的一个点。
“此次本是我们先斩后奏,用王爷来挡住陛下旨意。王爷知晓后,却丝毫都不予以计较。父亲应当庆幸才是。”
秦立谦转念一想,是有几分道理。认真说起来,自家未来的,那个女婿,是个很宽容大度的。
可自家儿子这话,怎么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呢?
到底是哪里呢?
明远伯爷正苦苦思量着,秦正宁却已经出了手,将他拖走。
旁人一步三回头地慢慢散去。霍容与总算是有机会和秦楚青独自说几句话了。
他给她捋了捋鬓边的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疼不已。
左思右想,到底他不能陪在身边,说甚么都是无益。暗叹几声,只得说道:“近日会有大雨。莫要出行。好好养病。”
秦楚青抬眼看看天。
果不其然,已经有乌云慢慢笼了上来。
于是颔首笑着应了。
霍容与忧心那圣旨一事会引得霍玉殊大发雷霆。霍玉殊的身子不好,已然经不起大怒。
他需得进宫一趟,去看看那边状况如何。故而无法在此逗留太久,匆匆和秦楚青说了几句话后,就道了别,往宫中赶去。
正如霍容与所说,这一天晚些时候,天空就降起了大雨。
这雨铺天盖地地袭来,接连降了一天一夜,都没停歇。
可就算是这样的大雨,也未曾浇灭京城中人那颗八卦的热切之心。
大家都在悄悄传递着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敬王爷,定亲了!
——那个令人极其羡慕的倒霉姑娘,正是明远伯的掌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