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青两辈子加一起这也是头一次成亲。虽然看过不少女孩儿出嫁,但那不过旁观罢了,感受不到新嫁娘们的心情。真落到自己头上,才知晓,当真有点紧张、颇为重视。
大家都说,亲手绣的嫁衣意义非凡,绝非外面买的可比。故而就连楚新婷,都拿起了针线自己来做。
秦楚青深以为然。可她觉得,若真是自己亲自动了手,当那衣裳一亮相的时候……
嗯。
敬王府和明远伯府的一世英名怕是都要折在上面了。
思来想去,她决定和霍容与坦白。
——之所以和霍容与商量,主要是怕他以为她不够用心。毕竟现今的大家都知道,亲手做的意义最好。
而且,依她对他的了解,他不会明白她绣得有多差。就算她裹了一块红布就出场,只要是她亲手挑选的,他也觉得那是极好看的,能把它夸出多花儿来。
于是,为了向他说明,嫁衣不漂亮当真十分没脸面,秦楚青决定亲自出马,和他商议一下,去外面购买一件或者让常姨娘帮忙绣一件。
只是怎么和他‘巧遇’,着实是件麻烦事。
依礼数来说,两人如今已经定了亲。这般的关系,不能明着常见面。
先前还没彻底定下来的时候,霍容与时时寻机找她。如今日子定下后一日日近了,他反倒依足了礼数,不那般刻意了。
皇帝将兵部和都察院交给了霍容与来整顿,敬王爷这段日子极其忙碌。他自己都不见得知晓第二日会去哪个地方,更遑论想要寻机与他私下里说些话?
若不特意去寻他,下一回相见,还不知是何时。
正当秦楚青慢慢琢磨着怎么偶遇显得更自然一些时,楚新婷百忙之中发现妹妹这两日眉目间隐有愁郁,便在一日晌午过后闲来无事时去了妹妹的暖栀院寻她。
彼时秦楚青正歪在榻上看烟罗和烟柳说着院子里发生的一些趣事。听闻楚新婷来了,忙起身出了里间。刚走到外间的门口,楚新婷已经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看到秦楚青披着外裳略显慵懒的模样,楚新婷忍不住在她脸颊上戳了一把,佯作恨恨地道:“美人坯子就是美人坯子。我要是你这副模样,少不得要被我娘训一顿‘懒散无状’,偏生你做出来就是那样好看。”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秦楚青听得有趣,便笑了。
楚新婷见她展颜,暗暗松了口气,拉了她在旁坐下,道:“你这几日瞅着有心事,不知是怎么了?”
她性子直爽,极少弯弯绕。就算是先前有了那么几句做掩饰,如今就也‘漏了陷’,直接问了出来。
秦楚青就也不在她面前过多掩饰,直接将自己心里的忧愁说了出来,又道:“我想着,若他不介意,就不自个儿动手做了。只不过现今想要见他一面,却有些难办。”
楚新婷见过秦楚青的‘绣工’,看到的时候,那种‘震撼’的感觉,当真是一言难尽……
她先前也因了嫁衣的事情发过愁,自然明白秦楚青心里头的‘苦处’。故而听闻后,十分赞同秦楚青的想法。
“虽说敬王一直待你亲厚,但这事情与两人都有关,还是与他商议过才好。”
她仔细思量下后,忽地露出喜色,道:“其实,这个倒也好办。前段日子孟家不是添了个小孙子?过几日就到了百日宴。原本应该我去,如今想来,我处理府中事务太过忙碌,倒不如你去。”
看她戏谑地眨了眨眼,秦楚青有些回过味儿来,慢慢坐直身子,“然后……”
“因着孟太太的缘故,王爷这一次应当会亲去祝贺。然后我这两日回家的时候和哥哥说一声,让他想法子告诉敬王爷一声,你也会去。这便成了。”
楚新婷口中的这个‘孟家’,是孟大学士家。
敬王霍容与和孟家的关系也相当不错。当初霍家和秦家的亲事,孟太太便是媒人之一。
如果是以往,霍容与或许只是礼到便罢,人不一定去。但是因了这一层关系,孟家近来的头一桩大喜事,他必定会到场。
虽然他最近没刻意来找秦楚青,可一旦知晓两人会同在一个府内,他又怎能放过那个机会?自然会寻了去。
秦楚青也不是扭捏的性子。见楚新婷尽心尽力帮忙解决问题,不仅不嗔娇,反倒松了口气,笑道:“那就有劳嫂嫂了。”
楚新婷就喜欢她这般直爽的性子,哈哈大笑道:“我这不过是动动口舌的功夫。妹妹那时大力帮我,我还没寻到机会谢你呢。”
楚新婷进了门后,和秦正宁夫唱妇随,关系极好。从秦正宁的口中,她方才得知,因为秦楚青在秦立谦面前大力撮合两人,她们的亲事才会这般顺利。
先前由于嫁前秦楚青的那一番劝,楚新婷心里已经存了感激。得知这些事情后,对这妹妹愈发尽心尽力地好起来。
如今看秦楚青临到嫁期了,也与自己那时患得患失起来,楚新婷自然要好生帮一帮她。
两人既已商议好,楚新婷片刻也不耽搁,直接回了院子,将明日的事情一件件捋顺。第二日一早,尽快处理完府中事务,她就回了趟楚大将军府。
其实楚新婷原本这两日没有返娘家的打算。不过是记挂着秦楚青的事情,想要尽快处理好罢了。
楚太太和楚新毅他们听说楚新婷要来,十分惊讶,赶紧吩咐人准备午膳添菜。楚新婷用过饭后,催了哥哥赶紧想法子去见敬王爷一面。晚膳前得了哥哥的准确回话后,方才归家。
一进伯府,楚新婷直接去了秦楚青院子里,告诉她这事儿已然没了问题。这个心事彻底完成后,她才回了自己那边。
不久后,便到了孟家的喜宴。
秦楚青前一日的晚上就吩咐好了,让人把常姨娘先前给她缝制好的新衣备好。
——楚新婷如今已然管家,常姨娘就不好再插手帮忙了。闲下来后,又重新拿起了针线,给秦楚青缝制新衣。
当时秦楚青看了这套衣裳便啧啧称叹,又将它们收了起来,只说是要等到合适的时候穿。至于何时合适,她也说不清。
前一日的时候,她莫名地觉得该到了让这衣衫重见天日的时候,明明已经躺下了,又让人将衣裳取了出来,搁在一旁,准备今儿早换上。
用过早膳后,烟云和烟月伺候着她将衣裳换了。刚一出屋,陈妈妈就对身旁的常姨娘不住赞叹:“还是您的手艺好。外边儿最好的绣娘,都远远不如!”
常姨娘有些赧然,上前给秦楚青整了整衣衫下摆,道:“那是姑娘自个儿漂亮。”
“怎么会?穿过外头的再穿您做的,就知道差别了。多亏了姨娘的好手艺。”秦楚青笑着上前道。
如今的她,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裳,身子和腰间都是白色,偏袖口和裙摆处由内到外是由浅到深的水蓝色。行至间,淡淡的蓝在白色间荡着,又漂亮,又大方。
对镜细照半晌,秦楚青心里莫名地泛起丝丝涟漪。
她原先只觉得,既然能够打扮得漂亮些,自然便要这样做。其余的,并未多想。
如今的她,却是已然不同。心里比起以往多了些名为‘期盼’的情绪。总想知道,如果他看到了她这般的模样,会不会也很喜悦。
“哎呀,姑娘脸红了呢!”
烟罗捧了茶盏撩帘子进屋,一站定,便出其不意地大呼道。
秦楚青还没反应过来,陈妈妈已经板了脸叱道:“大呼小叫甚么样子?还不赶紧做事!”转眼一看秦楚青的模样,也忍不住噗嗤下笑了。
陈妈妈素来沉稳,极少有这般形态。
秦楚青觉得蹊跷,探手摸了摸自个儿的脸颊……
呃,是真的有点烫。
再一看……
真挺红的……
于是面无表情地环视四周,淡淡问道:“车子可备好了?”
烟罗憋着笑应了一声。
常姨娘也面带微笑。
秦楚青绷着脸往外走,神色高深莫测地认真反省,自己是不是平日里管的太松了……
孟大学士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家中今日有喜事,宾客盈门。
秦楚青到了后,先将礼物送出,这便去看望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家伙。
孟大奶奶初初生育过,身子还很丰腴,脸上透着满足和喜悦的笑容,正和周围的太太们说笑。
看到秦楚青来了,孟大奶奶忙过来招呼她进屋,又和周围的亲友们笑说道:“你们不是好奇母亲做媒的是哪家姑娘么?这便是秦家妹子。”
秦楚青平日里不太和姑娘太太们打交道,仅参加宴席的时候才会往人堆里出现。素日往来的,不过是相熟的几户人家。
许多人都好奇敬王爷未婚妻是谁,只是听人说起过,却未曾得见。
如今听闻眼前的漂亮姑娘便是那位女孩儿,屋里人都忙聚了过来。
其中有几位长辈,秦楚青便在孟大奶奶的介绍下一一见礼。
能进到孟大奶奶这屋子的,都是和孟家相熟人家的女眷。大家性子都和善,见了秦楚青后,各个都夸她漂亮、懂事。那几位长辈看了秦楚青后很是喜欢,有一位太太甚至撸下了自己惯常戴着的镯子送与她。
秦楚青记得这位是杨国公府的老太太,忙再次好生谢了。
这时候乳母将孟家的小孙子抱了出来。
三个多月大的小娃娃,身上透着股子奶味儿,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就算周围太太姑娘们在围着他交口称赞,也不过是动一动圆乎乎的手臂和腿脚,打个哈欠继续睡。
秦楚青当年忙碌,就算同僚家有喜事,也不过礼到罢了,极少有时间过去参加宴席,更没甚机会看到这般初生的婴孩。
如今看到小家伙这样可爱嘟嘟的模样,她不禁睁大了眼睛,细细去瞧。得了孟大奶奶的同意后,又探出手去,碰了碰小家伙的小手小脚。
初时还没觉得有异,不多时,她便发现周遭极静。环顾四周,才发现大家正和善地笑看着她。
有位年轻太太笑道:“秦姑娘这般喜欢小孩子,往后定然是个极好的娘亲。”
杨老太太笑得和蔼可亲,“可不是。所以说,王爷是个有福的。”
秦楚青初时还没想到自己喜欢小孩子到底和霍容与有甚么关系,见大家都很和气的模样,便跟着微笑了片刻。后来见到旁人那心照不宣的模样,她心里咯噔一下,觉得不对劲。细细思量,后缓过劲儿来,那笑容就有些挂不住了,讪讪地止住。
……敢情大家都觉得有她肯定会把他们俩的孩子养好啊……
但不是还没成亲呢么?!
孟大奶奶见秦楚青羞了,掩着口笑着和大家又打趣了几句。直到秦楚青脸红彤彤的,这才饶了她去。
说起来,霍容与当真是个人物。秦楚青知晓他会想了法子来寻她一见,却没料到他会用了那个方法。
……直接让孟太太与她说,敬王爷正在后面的矮竹林里等她。
将要成婚的男女私下相见,却托了长辈来正大光明地说,而且还是让身为媒人的长辈……
秦楚青登时觉得,自己往常的时候,还是低估了敬王爷。
人家那度量!那气魄!真不是旁人可以比得上的!
他到底使了甚么手段,才让孟太太答应了的?
霍容与立在竹林中,听着身后过来的杂乱脚步声,心中有了数。缓缓旋身过来,见她一身漂亮模样,忍不住往前紧走几步迎了过去。又看她气闷的样子,不由莞尔,道:“怎么?可是遇到了不悦之事?”
一天接连两次因为霍容与闹了个脸红,秦楚青当真有些憋闷。再次见到霍容与,面上的笑意就有些挺不住了。
秦楚青本打算一见面就朝他发火。可对上他眉梢眼角均含笑的模样,那火气就又发不出来了。
他本是极其忙碌。她却寻了法子将他叫了来。而他,果然来了。
有君如此,更待何求?
几日不见,他消瘦了些。原本便冷峻的模样,更锐利了几分。只是因了那笑容,冰霜便尽数融去,只余和煦的暖光。
秦楚青到底绷不住了,拧眉问道:“怎么回事?”
居然又瘦了?!
她虽未问出口,但霍容与从她担忧的样子里已经晓得她问的是甚么。
他轻叹一声,道:“无需担忧。不过是太忙碌了些。”
秦楚青低低应了一声,眉目间的忧色却愈发重了几分。
霍容与看她眼中满满的都是心疼,心神一荡,忍不住上前,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淡淡的书墨香气萦绕鼻端。秦楚青便已知晓,他来之前定然还在处理政事。心里替他担忧,却知此时正是用人之际,他走不脱。满心满腹的忧虑无处排解,只能探手出去,环抱住他。
两人紧紧相拥。霍容与暗暗喟叹着,想到了此番前来的目的,便问道:“阿青寻我,不知是因何缘由?”
想到这个,秦楚青胸腹间充溢着的忧愁情绪突地一顿,继而消弭不见。
虽然她与霍容与素来有话直说。这一次不知怎地,突然就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按理来说,不会绣花这事儿,他心里是心知肚明的。她与他直说,不过是将事情挑明罢了。
也不知是不是佳期临近的关系,她莫名地有些担忧。明知道他总是依着她,可一想到他为此做出的努力,便总觉得自己当真是重视不够。
于是,虽然他的目光很温和,语气很和善,秦楚青不知怎地就有些心虚。
内里挣扎万分,面上不动声色,她缓缓开了口,将事情大致描述了下。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看到霍容与那摇头失笑的模样……
她还是着实很内伤了一把。
“就这样?”霍容与轻揉着她的耳垂,低低地笑道:“你想见我,就为了说这件事?”
“……啊,是。”秦楚青默默地抬眼与他对视,“你不介意?”
“我为何要介意?”霍容与轻轻笑着,沉沉的声音从上而下传来,煞是好听:“你拿不惯针线,我本就知晓。即使如此,何须介怀?”
秦楚青看他笑容毫无芥蒂,这才放下心来。又隐隐有些难过。
说到底,这门亲事是他付出较多。一直以来,都是他在为此忙碌着。她好像甚么也不用担心,只管好好出嫁便可。
好不容易绣嫁衣是必须自己做的了,偏偏她又不擅长此道。
这种一点也不用操心的感觉,让她有些无力。不过霍容与对她的包容,到底让她安心了许多。
想想也是。就算她提出更过分的要求,他何时拒绝过?
怎地还非要听他亲口说了方才安心?
这些天来那些忧愁,真正是毫无来由。
不过庸人之扰罢了。
思及此,秦楚青不由哂然而笑。
想她洒脱多年,如今将要出嫁,竟也同旁的女子一般,患得患失了。
想通这些后,她的心情便也好了许多。于是当霍容与提议带她去曾经去过一次的那间成衣铺子寻衣时,秦楚青已基本回复了当初的平静。
那间店铺素来只做达官贵人和其亲眷的生意,虽衣物昂贵,品质却也极好。
因了诸多缘由,霍容与并未声张,悄悄带了秦楚青过去,准备让她挑选一件自己喜欢的嫁衣样式,然后让人量身,给她订做一套。
店铺伙计本在招呼着一位官太太。抬眼一看进屋的一对璧人,上下打量一番,顿时心中一凛,半分也不敢大意,当即将两人请到了内室,又把老板娘喊了出来。
老板娘与楚太太差不多的年纪,脂粉修饰过的面上满是笑意。
看到秦楚青和霍容与,她的笑容愈发大了些。将情况大致问过后,她就亲自拿了些火红衣衫出来,挂到屋子里的架子上。又拿出了一本图册,捧到秦楚青的手中。
她看出了秦楚青的羞涩,笑道:“姑娘只管放心地选。如今大家姑娘,还有几个绣工了得的?许多都是来了我们店里悄悄定了嫁衣。我们做每一件嫁衣的时候,都会细问新娘子的喜好,按姑娘们喜欢的来做,故而人人的都会不同。只要您不对外人说起,没谁会晓得的。”
听她这般讲,秦楚青方才晓得有此短处的不只自己,便微微一笑。
只是将视线调转到那些嫁衣和图册之上时,舒展了的眉端又是在慢慢收紧。
不知为何,她对着这些店铺里摆设出来和画着的的漂亮嫁衣,虽眼睛看着不错,心里却没有丝毫的真正喜欢的感觉。
她总觉得这些衣裳和她是分隔在两处毫无瓜葛的。就算是比照着这些做出来,她也是无法真正喜欢上。
这倒是怪了。
霍容与本就在一直留意着秦楚青的情绪。见她一直在犹豫,便避开旁人,与她去到了房屋一角,轻声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秦楚青点了点头,复又摇头,道:“并非有不妥之处。不过是……”
不过是不够动心罢了。
只是她也说不出这种情绪来,又不愿将婚姻大事如此草率对待,于是叹息着道:“等这几日我再寻一寻罢。”
看看有没有更为喜欢的某件,或者是某个更为契合的店铺。
秦楚青在霍容与面前本就不太掩饰真实情绪。
霍容与静静望着她,将她的神色一一收入眼底。
突然,他心中微动,想到了一物。沉吟片刻后,低低与她说道:“我带你去看一件。只是不知你会不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