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簿?”何妈妈嘴角笑起的弧度一下子消失不见。取代满面笑容的,是无限为难的愁苦之色。
她半弯着身子行了个礼,对秦楚青歉然说道:“都是奴婢不当心。那些的相关账簿,不见了。”
“不见了?”秦楚青失声说道,看上去十分讶异,“好端端的,怎地不见了?”
何妈妈十分为难,“奴婢也不知道。明明平日都是搁在那里的,谁知不知不觉地竟是找不见了。也不知被谁拿了去。”
她刚刚说完,金妈妈也接上了话茬:“又或者不是被人拿了。许是不知随手搁在甚么地方了,需得好好找找。过些日子也就能寻到了说不定。”
一通话说完,半晌没听见秦楚青开口。
她俩悄悄地抬头看了眼,才发现秦楚青脸上的笑意已经转冷。目光已然锐利,仿若利箭,直直地射向她们,似是要将她们看穿。
但只一瞬,再去看,秦楚青的神色分明是柔和的。
两人便听她说道:“怎么能这么不小心?紧着些寻到罢。”
金妈妈和何妈妈都暗暗松了口气。出了门后,互相使了个眼色,两人低声约好了,去何妈妈屋里坐一会儿。
她们离去多时后,烟罗想起先前这两个妈妈的那番说辞和作态,气得肝疼。将茶水给秦楚青捧来后,忍不住说道:“账簿那么重要的东西,不见了竟敢只行个礼?跪下都不为过!还有,甚么叫‘不知被谁拿了去’?这府里头守得那么严实,还能有嗡嗡乱叫的苍蝇飞进来把它偷走了不成?”
烟柳边理着秦楚青的妆奁匣子,边道:“可不是有苍蝇么。”她朝西侧那边扬了扬下巴,“还是不小的苍蝇呢。”
“难不成是她们拿去的?”烟罗顺口说完,一拍脑门,“哎呦看我这糊涂的。她们是想将过错推到那边去?挑拨离间的,更恨人!”
说着,抽出托盘的手都更使劲了。冷不防手肘碰到了桌沿,砰地一声响。
烟罗的脸顿时白了,摸着被撞疼的地方倒抽凉气。
烟柳噗嗤笑了,指了她说道:“看你再说别人?可是受了罚了!”
陈妈妈叱了她们几句,说道:“不是说了么,或者不知随手搁哪里了忘记了也不一定。有时间嚼舌根,倒不如快去做事!”
“妈妈您也真信那话?”烟罗本就胳膊疼,一听被斥,心烦之下也有些憋不住了,回嘴了句:“那么重要的东西,还能‘随手一搁’?她们当旁人没见过账薄还是怎的!真当那东西跟街上买的话本子似的,随手扔没了改天买一个补上?”
平日里她也是极其听陈妈妈的话的。这次是着实气狠了,也是口不择言。
陈妈妈本还想斥责她几句,一看她那气愤的脸通红的模样,绷不住笑了。狠狠戳了下她的脑门,低声道:“也就主子性子好,纵着你随你乱说。要搁在别家,就凭你这张嘴,早就不知打了几百个板子了。”
烟柳笑着说道:“正是如此。”
她刚说完,陈妈妈又对她道:“还有你!不看着她点,竟跟她瞎胡闹!”
几个人正在这边嘀咕着,不远处传来了秦楚青悠悠的声音。
“胡闹甚么?我听着挺好。连烟罗都能听出来有问题有漏洞,偏她们当真就这么说了。可见在这安稳地儿待久了,便连想法都变得自以为是了。既然如此,就让她们再自得些日子。少不得要露出更大的问题来。”
烟罗听了,眼睛一亮,道:“原来太太是存了这个心所以故意放她们一马?”
话一说完,见烟柳正抿着嘴看着她乐呵,陈妈妈也笑容满面,烟罗仔细想了想刚刚秦楚青那话的前半句,顿时苦了脸,道:“太太诶,什么叫‘烟罗都能听出来有问题’了?敢情奴婢看上去像是个傻的?”
她这话一出来,屋里的人就都笑了。
“可不就是傻的?先前自己说过的话,一转眼就给忘了。”陈妈妈指了外头说道:“刚刚是谁说的要给姑娘洗果子去的?说了半天都不做事,光在这里耍嘴皮子。还不快去!”
烟罗到底不敢再还嘴了,缩缩脖子立马就去了。
陈妈妈又寻了个借口将烟柳也遣了出去,这便去到秦楚青近前的花架子旁,边理着绿萝的枝叶,边说道:“太太要不要将这事儿和王爷说一下?往后真要有点甚么事情,也好让王爷有个准备。”
毕竟这两位妈妈是王爷的母亲带来的,也是府里的老人。
如今已经可以确定她们俩有问题了,往后查清了,惩治是必然的。
秦楚青想了想,说道:“不必了。他现在没有闲暇理会这些。”
与其让他现在就开始操心这些,倒不如有了确切证据再在他面前提及。
陈妈妈欲言又止。再次开口前,她好生斟酌了下。
——她知道的事情,太太也知道。但太太肯定比她更了解王爷。这样的安排,应当是有原因的罢。
思量过后,陈妈妈到底没多说甚么。眼看烟罗捧了蔬果盘子进来了,就去净手准备给秦楚青削果子吃。
霍容与直到天完全黑透了方才归家。
秦楚青正歪在榻上看着一本话本打发时间。听闻霍容与回来了,就吩咐了人去将提前做好的宵夜端来。
霍容与推门进屋的时候,两碟小笼包和一碗米粥刚搁上桌。烟罗将托盘里的咸菜丝也放下后,就赶紧出了屋子,从外面将门掩上。
霍容与不喜婢女贴身伺候。
秦楚青就将话本放到一边,起身去给霍容与将外头的衣裳脱了下来。
摸着上面的凉意,她忍不住说道:“晚上那么冷,他们也不给你多加件披风?”
霍容与就笑:“北疆比这冷多了。习惯了。”
秦楚青嗤了一声,趁他不备快速探手摸了下他的指尖,发现冰凉一片,就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意思很明显。
——你就装吧!
霍容与瞧着小妻子这模样可人疼,反手将她的手扣住,紧紧握住。又伸手一捞,将她搂在怀里好好抱紧。
男子的体温透过中衣传到了她的身上。秦楚青红了红脸,伸手推他,“快松手。要把人憋坏不成?赶紧换上衣裳,小心着凉。”
霍容与直到前面的都是借口,最后面那句才是她的目的所在。
见她真的十分着紧,他的心里顿时柔软一片,不忍心再拒绝或是再逗她,淡笑着说了个“好”字,慢慢松开双手。又在她的额上轻吻了下,这便张开双臂,任由她帮他将家常衣裳换好。
秦楚青给他将衣襟理好,这才叫人捧了水给他净手。
待到屋里重新只剩下他们二人,霍容与刚坐到了桌前,粥碗就被塞到了手里。
“先喝点热粥吧。”秦楚青说道:“先垫垫肚子。”
霍容与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用晚膳?”尝了一口,味道不错,讶然道:“我本以为是清粥。”
“用猪骨汤熬的。”秦楚青看他吃了小半碗粥下去,这才将小笼包递给他,“现在晚了,不敢让你吃太多肉食,不然的话晚上怕是会难以克化睡不踏实。所以一早让人做了菜肉的小笼包和猪骨粥。”
霍容与当真是饿了。筷子夹着小笼包送入口中,一口一个,不一会儿两碟尽数吃光。这才发现,小笼包的口味竟是有六种之多。两碟吃下去,足足用了十几种菜蔬。
正要将剩下的半碗粥吃净,抬眸看到秦楚青正专注地望着他,霍容与不由莞尔,顺口问道:“怎么?”
秦楚青先前盯着他看,是因为想不透旁人吃得快了显得狼狈不堪,为何偏他这般做来却是丝毫不显慌乱,依然贵气十足。
但这话她是不会对他直说的。故而只是浅浅一笑,促狭地抬指勾了下他的下巴,说道:“看小儿郎相貌不错,本将军欲将你收入帐中。”
前世的时候两人这般的玩笑不知开了多少回。
原来的时候,太.祖都是面颊微红地说一句“胡闹”。然后秦楚青伏在他肩上哈哈大笑。
此时,霍容与却是勾了勾唇角,意有所指地朝床帐的方向看了眼,说道:“必会让将军满意。”
秦楚青一下子窘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又不敢相信这是那个君子端方的某人。
霍容与便笑着吃了粥,擦拭唇角的时候顺口说道:“往年的时候就是不敢开口,方才总是错过机会。如今却是不会了。”
一番话他说得无意,秦楚青听了心里头颇为酸涩。
仔细想想,他既是存了那样的心思,她那些举动,无疑是在他的心上增添伤疤。
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晚上歇息的时候,霍容与顺口问道今日诸事如何,可还顺利。
秦楚青将霍玉殊前来之事说了,又和他提了句金妈妈与何妈妈有些问题,这便问起了夏婆子的事情。
想到夏婆子的言行举止和原本的身份,提及她的时候,秦楚青口中话语一转,便用了‘夏妈妈’这个称呼。
——看她言行举止,可是比那两位妈妈要体面得当得多了。
霍容与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当年她做错了一件事情,被太妃赶出府去。我就将她接了回来,安置在我院子里。”
听了这话,秦楚青不由诧异,半撑起身子,侧首望向他。
霍容与看她肩膀都露在了外面,忙一把将她捞了过去让她躺好,又给她掖了掖被角。
秦楚青喃喃说道:“原来是这样。”
霍容与将她安置在这里,是为了护好她。只要她在这里,旁人就没法动她分毫。
难怪夏妈妈轻易不出这个院子。想必是答应过霍容与的。
那她惹怒了苏晚华的,应当是很重要的事情罢?
秦楚青和霍容与间本也不用避讳甚么。这样想着,就这样问了出来。
霍容与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说道:“玉鸣小时候,因了夏妈妈的疏忽,差点没了命。”
听了这话,秦楚青极慢极慢地侧过脸去望向他,满眼不可置信。
“当时是怎么回事?”
“具体的我也不知晓。这话是太妃说的。”霍容与说道:“我问过夏妈妈,若有隐情或是苦衷,我可为她做主。但她甚么也不肯说。那日我将她留在府里,因有急事进了趟宫,回来她已被赶了出去。我看她境况颇差,精神也有些不妥,就把她带了回来,安排她在这个院子里做事。只是那时我这院子还不是如今的状况,未曾有人严密注意过那边。事情究竟前因后果如何,已不得而知。”
秦楚青半晌回不过神来。
她没料到竟然有这种事情。
“有机会的话,我看看能不能问出甚么来。”秦楚青慢慢说道:“都是女子,或许能够好一些。而且这几年她的状况已好了许多。”
“也好。”霍容与说道:“但也不必勉强。”
毕竟她那么多年都不肯说,如今也不见得会开这个口。
秦楚青沉默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一早,秦楚青将事情吩咐妥当,就准备进宫去。
临行前,她特意让人叫了夏妈妈过来。
待到夏妈妈规矩行过礼后,秦楚青便道:“往后你不用再做院子里洒扫的活儿了。”
夏妈妈当即有些惊慌失措,眼神也开始涣散起来,声音些微发抖,说道:“太太这是准备赶奴婢出去?”
“哪儿能呢。”陈妈妈笑说道:“太太这是另有活计要安排给你做呢。”
夏妈妈明显松了口气,问道:“不知太□□排奴婢做什么?”
语气急切不安,竟是失了一贯的从容。
秦楚青一直盯着她的语气神态。看她这般模样,晓得她是真的怕出这个院子。
就也没多为难她,让烟云从屋里拿出副花样子,递到了夏妈妈的手里。
“我打算再做一套夏裙。可惜这花样子太繁杂了些,屋里头的人都绣不好。听说你针线不错,今日开始就教一教她们几个,看看怎么绣才合适。”
夏妈妈却没立刻答应下来。对着那副花样子迟疑许久,方才踌躇着说道:“奴婢许久没做这种精细活儿了,恐怕是……”
“怕做不来?”陈妈妈笑着说道:“我是听说你以前针线功夫极好,方才推荐了你。如今倒也不见得非要亲自动手,教一教这几个驽钝的丫头怎么个走线法便好了。”说着,又摊了摊手,“我可是没那好本事。先前在伯府的时候,常姨娘的功夫都比我强许多。”
夏妈妈自然不晓得常姨娘是谁。但听了这称呼,也知道应当是伯爷的侍妾了。
左右能留在院子里就好。至于是做甚么倒无所谓。
其实,针线上的活儿可比洒扫婆子要体面多了。只不过许久没做这个,当真心里没底。
夏妈妈见推辞不过,就恭敬行了个礼,应下了这差事。
既然去到针线上,到底不能再喊‘婆子’了。于是‘夏妈妈’这称呼倒是名副其实起来。
秦楚青看天色不早了,也不再耽搁,当即上了车子去往宫中。
刚下了马车,就看到了早已候在那儿的林公公。
林公公瞧见秦楚青,登时眼睛一亮。快速地点头哈腰地行完礼,苦着脸说道:“您可算是来了。陛下可是盼了您许久了。”
秦楚青了然,立刻上了轿子,这才隔了帘子问道:“怎么?暖儿已经来了?”
“可不是。来了。正闹着陛下让陛下下旨呢。姜公公也哄不了。”
林公公说完后,脸色便是一变。收起了刚才那模样,板起脸来赶紧吩咐宫人脚程快一些,莫要耽搁了。
秦楚青在轿子里听着林公公的话语,心下了然,霍玉暖这一次闹腾,怕是真的颇为棘手。竟是连时常照顾她的姜公公的话都不听。
下了轿子,刚走到台阶下面,就听到里面传来小姑娘的吵嚷声。因为离得远,没法听得太清楚。但是一连串的“我不管”“我不想”“我不同意”,还是听得较为清楚的。
说实话,秦楚青还是头一次见到霍玉暖这么不听话。
平日里霍玉暖十分乖巧,根本不会去耍赖。
若不是霍玉殊昨儿就说了霍玉暖如今的状况,恐怕秦楚青都听不出来里面那个是她。
再乖巧的孩子,一旦无理取闹起来,等闲也是招架不住的。
迈步入殿,秦楚青就听到小姑娘带着哭腔的控诉:“皇帝哥哥忙,阿青姐姐也忙。如今好不容易有小六哥哥陪我了,你们却要将他赶走。”
因为秦楚青时常喊秦正阳‘小六’,霍玉暖小姑娘就自然而然地搞出来了这么一个称呼。
霍玉殊无奈的声音随后响起:“并非我们赶他。而是他志向如此,我们都支持他。”
“志向如此又怎样?”小姑娘的话语里已经带了哭腔,“志向重要还是命重要?”
“都重要。”秦楚青缓步行了进去,说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少年时不努力,待到年岁大了后,便会追悔莫及了。”
霍玉暖这个年纪正是启蒙的时候,哪里能了解‘志向’是怎么一回事?
对她来说,这两个字不过是教书的先生们在课堂上逼着人写文章时惯用的题目罢了。虽然张口就来,但因年岁限制,无法理解这两字所带来的重大意义。
但她知道,秦楚青是秦正阳的姐姐。秦正阳最喜欢这个姐姐了,但凡秦楚青的话,他都听。
一看秦楚青也不帮她,小姑娘轻轻啜泣起来,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落。
“你们都是坏人。”她委屈地说道:“居然让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霍玉殊想要劝她莫哭,可他昨儿已经用尽了法子都没能成功,今日更是没辙。
无奈之下,只得去看秦楚青。
秦楚青不言不语,静静看着霍玉暖闹。虽然眼神中流露出了疼惜,但自始至终不松口,始终坚持秦正阳的选择是对的。
在这期间,秦楚青会时不时地望向殿门处的方向,看一眼林公公那边。
她有些疑惑人怎么还没到。
明明昨儿就说好了,今日一早过来前也让人给他递了信儿去。怎么还没影呢……
霍玉殊不解她这为何这般,不由频频看向她。
霍玉暖因着伤心得太过专注,并没有发现两个人的心不在焉。
半晌后——
林公公终于朝着殿内一笑,对秦楚青挥了挥手,比划了个“一”字。
秦楚青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该来的人总算是来了。
于是转向霍玉暖,笑眯眯地问道:“暖儿可是不想让正阳从军?为什么呢?”
“从军不、不好!会流、流血,会死掉。我不要他、他受伤!我不、不要他出事!”小姑娘泪珠子还在掉,抽泣不已,一时间缓不过神儿来。
秦楚青望了眼殿外的台阶,看着来人,说道:“其实从军好不好,我们都不知道到底如何。你皇帝哥哥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更是不知道。但我晓得,有一个人在这方面十分了得。你若不了解这其中的缘由,不如让他和你说罢!”
“他?谁、谁呀?”
霍玉暖说着,用手擦了擦湿润的眼睛。
一看清来人,先前闹腾了许久的霍玉暖小姑娘瞬间安静下来。两行清泪挂在脸颊上,可怜巴巴地彻底呆住了。
……被吓得。
因为那大跨着步子进到殿中的英挺男子,正是她最最最最最可怕的堂兄,敬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