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天色渐晚,酒宴也即将开始,冯霁雯走到厅前,对和珅道:“致斋,天色不早了,就让大家入座吧,我也去前面看看,若是还有没过来的客人,就让他们快些过来。”
和珅点了点头,道:“夫人辛苦了。”冯霁雯也向福康安略施一礼,便即离去。她为人清高,深知福康安平日排斥异己,徇私受贿之事,决不在少数,故而虽然福康安屡立战功,她却依然不愿与福康安多说一句话。
她走到前院,见路上还有些客人,便为客人们指了路,引客人前往正厅会饮。又看着这日来访客人之中,有数人均是儒生打扮,问过方知乃是翰林,眼看这几人神色轻浮,似乎只是为了逢迎巴结和珅,才到和府送礼,也不禁暗自叹气。
正准备回正厅时,忽然听得左边偏门中,似乎有几声极轻的脚步声。听起来轻盈稳重,应是来和府的客人,便走了过去,想一看究竟。到得偏门时,只见三个人正在门前徘徊。其中两个手捧礼盒,都是下人装束,中间是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年轻人身材略瘦了些,但神色平和,目光镇定,绝非之前几位儒生可比。
这时那儒生也见到了冯霁雯,忙上前道:“给夫人请安,学生初来和中堂府上,不知道路。想请教夫人,从这里走,如何能到正厅?”
这日是和珅大寿,故而冯霁雯也穿了华贵的礼服,儒生认出她身份,并非难事。冯霁雯也索性承认,道:“要去正厅,你和我来,便能过去。但你既然带了礼物,最好先去前厅,登记在册之后,再去正厅不迟。只是你入府时,难道就没看到其他人是怎么去正厅的吗?”
那儒生道:“其实学生来府上时,原本是想从正门进来的,只是正门人多嘈杂,学生想快些入府,便走了偏门。不想府中道路全然不识,反误了些工夫。”这日和府宴客,正门和几个偏门均可入内,但多数官员为了结交京城显贵,宁愿在正门多耗些时候,也不愿走偏门。
冯霁雯带了他去登记礼物,一边走一边问道:“我看入府众人,大多都耗了些时候在正门等待。他们在意的,不是入府要花多少工夫,而是从正门入内,必然遇到更多达官贵人,交往起来也容易。怎么?你竟全未想到这一节吗?”
儒生笑道:“这一节,学生确是未曾在意。学生在翰林院学习一年,和中堂百忙之中,仍花费了不少时间,来翰林院提点我等新科庶吉士。师生之谊,自当回报。今日恩师大寿,学生略备薄礼,也是理所当然的。”
冯霁雯也轻笑道:“若是如此,你和之前那些人,还真不一样。只是京城做官的人,大多不似你这般纯良,以后在京里做官,交什么样的朋友,心里可要有数。”忽然想起,这时她还不知这儒生姓名,便问道:“这一路过来,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你现下在哪里做官?若是做得不错,我定在和中堂面前举荐你。眼下朝廷里,需要你这样的人。”
那儒生走向前,再拜道:“学生阮元,是翰林院的编修,之前做庶吉士时,和中堂是学生的教习。这次也是初来老师府上,不由得有些失礼,竟忘了报上姓名,请夫人见谅。”
冯霁雯却还不知阮元是谁,只道:“你也无需拘执,既然来了,便入正厅饮酒一杯,如何?若是你这般不动声色,送完礼便走了,倒显得我和府招待不周。”阮元原没想入内饮宴,但既然冯夫人话都说出来了,也不好拒绝。一时间礼物登记完毕,便到了正厅。
只见正厅之前的空地上,已经摆了数十个席位,就座宾客也不下百人。阮元在边上找了个位置,不动声色的坐下,冯霁雯自回和珅身边去了。阮元只听福长安在上座道:“各位,这第二杯酒,咱们哪,就敬和中堂长享荣华,和中堂有了位置,大家才有位置!大家说是不是啊?”席中一片叫好声音,大家也站起来纷纷饮酒,阮元酒量本浅,但也跟着饮了小半杯。
和珅见冯霁雯回到座上,也不禁问道:“夫人究竟是何事,出去了这么久,你看,刚才第一杯酒,我们都喝完了呢。”
冯霁雯道:“本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刚才,有位叫阮元的翰林,来给你送些礼物,他不识府中道路,故而带他多走了一会儿。”
和珅轻轻点了点头,小声道:“阮元吗……他终于还是来了……”
和珅上一年给阮元送礼,虽然当时没有直言,但通过呼什图的旁敲侧击,他相信这个时候,阮元已经清楚其意。可阮元毕竟是翰林庶吉士,和那彦成、孙星衍等人交情都不错,故而自己也一直担心,结交阮元以联合江家这步棋,自己未必能走得通。这日见阮元到了,自然也有些意外之喜。
福康安就在和珅侧近,和珅夫妇说起阮元,声音不大,但他也听得清楚,不禁笑道:“姓阮的翰林?哈哈,和中堂,我在两广和安南打交道,安南姓阮的可不少啊?这翰林阮元,和那阮光平,祖上可有些亲旧?”
安南阮氏最初是两晋之时,河南阮氏南渡形成,阮元则自认祖上是魏晋人阮籍。只是安南国中,朝代更迭数次,尤其是陈朝取代李朝之时,为防止民众思念旧朝,强行将国内李姓改为阮姓。而阮元的祖先,可考的也只能追述到元末江西阮氏。故而二者虽然同源,却并无多少实际联系。当下和珅也笑道:“安南仰慕华风已久,以汉人之姓为己姓,也是常见的。”
福长安也说道:“三哥,这阮元我听说过,今年翰林大考得了第一,学问、文笔都还不错。其实在翰林里,他对和中堂不过是礼敬有加,别的也没做什么。只是翰林里那几个新人,都和阿中堂的孙子要好,故而见了和中堂,都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样子,所以这阮元看起来,比旁人更亲近和中堂些。”
福康安道:“对和中堂,既不亲,也不避,这种人倒是少见。”眼看院中人多,也不是谁是阮元,便朗声道:“下面众人,可有一个来自翰林院,叫阮元的?快快上前,嘉勇侯有话要问。”
阮元本想着在后面待上一会儿,便即离去,没想这时突然听到福康安发话。他在京城多年,知道福康安战功卓着,人品却多遭非议,先前柴大纪无故问斩,起因便在福康安身上。故而虽早听谢墉说过,自己和福康安算是同门,却也不愿与之过多来往。
可环视四周,席中认识自己的人也不少,即便现在他想避开福康安,也已别无退路。只好站起身来,硬着头皮走上厅前,行礼道:“下官翰林院编修阮元,得蒙嘉勇侯青睐,实属荣幸。下官取录生员时,座师乃是谢金圃大人,早知嘉勇侯文武双全,今日一见,嘉勇侯果然是人中龙凤。”既然来都来了,阮元索性也更进一步,说出自己和谢墉的关系,先认福康安做同学,想着这样至少福康安应该不会为难于他。
但阮元这样一说,福康安也有了新的想法。
从之前的了解中,福康安已大致判断出,朝廷里和阮元更加亲近的,应该是阿桂、王杰等人,他跟和珅关系未必有多好,只是考虑到师生之谊,不愿失了礼数。福长安说他颇有才华,多半也不会假。他又主动承认谢墉是自己恩师,既然这样,这个人很有希望为自己所用。
他用兵多年,虽然并非百战百胜,但也颇多心机。想到若是要把阮元收入旗下,最好是让他和阿桂、王杰等人断绝关系,阮元又不大可能转投和珅,这时自己再抛出橄榄枝,说不定就会引阮元来投。故而话锋一转,道:“朝廷之中,都说阮翰林是青年才俊,新科进士里,也是一流人物,今天也来给和中堂送礼。哈哈,和中堂真是德高望重啊!”
此言一出,果然全场哗然,一时间坐席中人议论纷纷。
“阮翰林我听说过啊,平日总是和阿中堂的孙子来往,怎么今天也来和中堂这里送礼了?”
“也不知他送了什么,不过啊,阮翰林是真识时务,眼看阿中堂王中堂老了,你看,这不立马调头送礼了?”
“那是自然,你看看人家恒瑞,阿中堂那边亲家结着,今日这礼?嘿嘿,五箱上好的蒙古皮草。怪不得人家打了败仗,还能当一品将军呢。”
和珅听着,也知道福康安话中有话,这一句话说出,不出数日,阮元送礼之行就当满城皆知。到时候阿桂、王杰等人,说不定就会和他翻脸,若是阮元孤立无援,那最显而易见的救命稻草,就是自己。至于福康安为什么会帮自己,可能是因为福长安之故,一时也没多想。所以也暂时不动声色,只听阮元回答。
阮元也清楚,这是福康安的挑拨离间之计,他这样一说,旁人想的不是什么和珅德高望重,而是自己一个原本应该清廉、有气节的读书人,竟然也开始给和珅送礼了。在座这些人,十有八九都是存了巴结和珅之意而来,为了增长声势,也会把自己当做一杆大旗,立在外面,他们只管高声呐喊,却绝不会帮助自己做任何实事,最后不动声色,从中取利。可自己的名声,只怕从明日起,就要被这些人败坏了。
但即便如此,既然做好了来送礼的准备,自然也要面对这些突发情况,眼看福康安这一句话,已经是针锋相对之势,阮元也顺势答道:“回嘉勇侯,和中堂上年间,兼任我翰林院的庶吉士教习。下官不才,正被选做庶吉士。一年之中,和中堂多次亲临翰林院对学生多有提点教诲。尽师生之礼,原是圣人先贤之意,学生报答恩师,亦是本分。”
这一段看似中规中矩,实则态度明确。阮元于和珅之间,只有师生授业之情,并无其他。福康安眼看阮元应对得体,也不禁笑道:“阮翰林说,和中堂亲临翰林院,对你提点教诲。这倒是我孤陋寡闻了,只听闻和中堂吏治之才出众,和中堂学问如何,我在外多年,竟是不知,实在惭愧啊。阮翰林,和中堂提点了你些什么,可否告知我等啊?”
这话本也有调侃和珅之意,只是和珅想着,福康安毕竟为自己解决了阮光平的问题,上一年安南战事紧张,自己没少被乾隆批评,福康安结束南部战事,便是有恩于自己,更何况福康安此举,实是对己有利,故而没有言语。阮元同样知道,福康安这一问正好切中要害,和珅学问平平,原本在翰林院也没多少作为,但若是自己含糊其辞,那就说明之前全是自己假意敷衍,旁人也只会认为,自己是个逢迎谄媚,实无半点才能的小人。眼看接下来只得背水一战,阮元心神略定,从容答道:
“回嘉勇侯,和中堂在翰林之时,曾与我等论及公孙衍、张仪之事。论及《孟子》之中,‘大丈夫’所谓何事。孟子有言,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朱子亦曾言明,公孙衍、张仪阿谀苟容,窃取权势,实乃顺从之道,而非大丈夫之道。”
“讲到这里,和中堂与我等言及,这顺从之道,与大丈夫之道,究竟有何不同。所谓顺从之道,其本质在于顺从之人,心中本无恒定的是非。相反,他们以别人的是非,作为自己的是非。似此般全无主见,凡事应声附和,便是顺从之道。而大丈夫之道,其关键在于,心中要有是非。故而,为学当以格物致知为本,只有勤加学习,方知何为是非,知道何为是非,便应遵循是非之道而行,而不应以他人意志之转移,言行之变迁为准则。和中堂这一番大丈夫之辨,实在让学生收益良多。”
和珅听了,嘴角间也不觉泛出笑意。其实这一段话,还真是自己在翰林时所讲。但当时和珅不过仗着聪明过人,对《孟子》章句随意解释,竟也能讲得通。而那日课业之后,庶吉士们每提及这段话,无不嘲讽和珅口是心非,没想阮元竟还记得,并且说了出来。
其实这“大丈夫之辨”,在《孟子》中不过是个较为浅易的话题,此时清代汉学发展已近百年,和珅这种解释,并不算特别高明。可在场人众,大多是为逢迎和珅而来,素无学问,几个逢迎和珅的翰林平日才学平庸,因此阮元这样回答,也无人觉得不妥。而且有了实据,福康安这边也就无机可乘。
福康安眼看自己两问,阮元应对得法,既留住了尊严,又不失于礼节,想来阮元绝非寻常儒生,只觉他兵法筹算之学上,同样颇有天赋。一时心中又恼又喜,恼得是自己没占到便宜,喜得是阮元若真能为自己所用,日后无论文治用兵,都必将事半功倍。
而且阮元这两次回答,也并无任何令人不快之处。福康安想着再问下去,一时也讨不到好,便不再发难,而是说道:“不错不错,你年纪轻轻,竟然对答如流,实在难得。只是不知你今日前来,带了什么礼物给和中堂啊?”
阮元道:“回嘉勇侯,和中堂授业之恩,学生自当相报。只可惜学生家中本不宽裕,买不到珍贵之物。学生家在扬州,内子原籍在徽州,正是盛产笔墨纸张之处。故而今日带来湖笔百支、徽墨百枚、宣纸百幅,以表学生敬意,还请和中堂见谅才是。”
和珅听了,也知道阮元此举,是为了回应自己送礼之事,他知道阮元是扬州人,便在京城寻了些扬州式样的糕点茶叶。阮元则以江南特产回赠,正好还了这个人情。江家本在扬州,准备江南特产也很方便。这些笔墨纸砚价值其实不如金银珠宝,自己平日也不会在意。但阮元礼都送了,而且非常精致,当然也不能拒绝,遂道:“伯元,你的心意,老师知道了。今日是老师生日,你既然来了,我和府自当盛情款待。不如坐得近些,也好多尝尝我们家厨子的手艺,如何?”说罢对身边的刘全使了个眼色,刘全会意,便准备下得厅去,给阮元另寻一桌。
没想阮元答道:“回和中堂,和中堂好意,学生自然感激不尽。只是眼看天色已晚,学生若不能早归,只怕宣武门就要闭了。”
和珅疑道:“伯元,你家不是在前门吗?宣武门关闭与否,与你何干?”
阮元道:“回和中堂,学生这几日,已将暂居之所,迁到了外城扬州会馆。这两日正值休假,还需再安顿一番。更何况,学生酒量本浅,之前饮下一杯酒,已是有些失礼。眼下只能再饮一杯了。若是多了,只怕酒后失言,反误了和中堂一番栽培。”
和珅听了这话,也不禁沉吟起来。自己之前之所以拉拢阮元,一大半原因不在阮元自己,而在他背后的扬州江家。可阮元迁居扬州会馆,日后便更容易和翰林那一班文人来往,与江家的联系也自然会越来越淡。这样即便礼物是江家出资购买,总是算在阮元身上,自己想结交江家的计划,也就落空了。
但阮元话说到这里,自己也没法强留,只好答道:“无妨,既然伯元有家事,那便早些回去吧。只是下面一杯酒,伯元就不要再推辞了。”阮元也应声称是。
一时间第三杯酒也已经饮毕,冯霁雯担心阮元真的酒量不好,怕他找不到路,就暂时离席,陪同阮元出门去了。走到半路,看阮元神色时,不禁笑道:“看你样子,确是醉了,但也算清醒,酒后失言的事,想你也做不出吧?”
阮元虽然已经有些头痛,但依然清醒,忙陪笑道:“夫人见笑了,学生酒量确实不佳,而且若是再留在这里,只恐还要饮酒,到时候学生就……就真的不知会怎样了。”
冯霁雯忽道:“听致斋之言,你家原在前门,现下却搬到宣武门去了。想来也是不愿和我们家扯上联系吧?”
其实阮元心中,确是如此想法,但此时他只觉冯霁雯语气和善,自然不愿直言,恐惹她不快。故而答道:“夫人错怪学生了,学生刚到京城时,身无长物,故而只能寄人篱下。现下学生做了编修,也有俸禄了,自己处理自己的起居,也是应该的。”
冯霁雯道:“看你言行,也知道你平日当是和阿中堂、王中堂他们亲近些。或许今天这酒宴,你也本不该来的。明日这些人出去了,自然会把你来我府上之事,告知其他翰林。你以后的道路,只怕更难走了。”
阮元已然清楚,冯霁雯虽是和珅妻子,但为人正派,善恶分明,与和珅完全不同,故而也对她多了几分好感。这时听她好言相劝,自是感动,道:“多谢夫人提点,只是学生在这京城之中,总会有些事,是需要学生去面对的。也请夫人放心,后面的事,学生自有办法。”
冯霁雯也点头道:“好,阮翰林,年轻后辈之中,我看你确实是个人才,只盼阮翰林日后做官,勿忘今日之志,不要被……被这样的朝廷弄变了心才是。”话虽如此,但想着自己荣华富贵,毕竟一大半也是和珅之故,最后这句话声音甚轻。
转眼见阮元已走到门前,两个送礼时的仆人早已准备好车马,便过来接下阮元。阮元也向冯霁雯道别,一路折回扬州会馆去了。而“阮元送礼”之事,果不其然,没过两日便已经传到了翰林院和六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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