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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阮元先在家歇息了一日,次日,焦循也带着方仕燮、方仕掞等阮元的少年同窗,前来与阮元道贺,各人饮宴过了一日,只是想着一众亲朋师友,汪中、江彩、李晴山、乔书酉等人均已不在人世,几人也不禁心中惆怅。焦循依然毛遂自荐,愿意与阮元一同南下杭州,继续做阮元幕僚,阮元也答应了。第三日阮元去了雷塘,准备拜祭过母亲,次日即再行南下。

看着母亲的坟茔十年不见,边上也多了不少青苔,阮元也难掩心酸之情,道:“娘……孩儿回来了,孩儿与您一别,也十年了……孩儿做上翰林了,娘,还记得您以前说……说我聪明,虽然第一次县试没考中,但日后总会有出息,到时候,可要做个既清廉,又清雅不失仪范之官,翰林最好。娘,当年我还说自己县试都未必得中呢,哪有做翰林的机会?娘当时说,想想也是好的,你成学以后,也不能终日无事可做不是?当年只觉得是个玩笑,不想今日,竟成真了,儿子已经是学士了。娘,皇上这次继位,各有封赠,娘赠了一品夫人,想着之后几日,封敕也就到了……可是娘,孩儿希望您不要走啊,孩儿现下成家了,有俸禄了,正该孩儿赡养您老人家呢。要是您还在,孩儿就把您接到扬州,每日看着西湖风景,孩儿也好尽孝,那样的日子多好,可是……娘,孩儿也舍不得您啊……”

杨禄高在一旁看着,见阮元伤感,也上前道:“夫人,您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伯元他又要成家了,这次迎娶的,是曲阜孔圣人的后裔,衍圣公府的千金呢。我读书不多,可从小就听你们提起过孔圣人,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啊。伯元现下,能和衍圣公一家结亲,这可是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哪。湘圃也和我说了,那位孔家千金,相貌好,知书达礼,和伯元正是一对。唉,只可惜了江小夫人,我也知道,您在的时候,就挺喜欢她的……”

可是说着说着,总是有令人伤感之事,十年来物是人非,阮家经历的打击,却也一点不少。

阮元也只好道:“娘,彩儿的事,您也放心吧。只是眼下这雷塘实在太过残破,找不到彩儿的位置了。等孩儿日后有了空闲,一定回来,给这里重新修一修,待这里的土地都平整了,适合下葬了,孩儿就把彩儿带来,娘当年的心愿,孩儿一定帮娘圆了才是。”

“是啊。”杨禄高见阮元安慰自己,也露出了笑容,道:“夫人,伯元他还没有亲生孩子呢,阮家也不能现在就没了妻室,所以啊,伯元这门亲事,也是耽搁不得。想来那可是衍圣公家的千金,咱阮家以后啊,会一帆风顺的。伯元,你……我看你眉头的样子,好像有点不对啊,怎么?这门亲事,你不愿意?叔知道你和彩儿有个三年之约,可去年冬天,这约也就到了,不是吗?”

说到阮元新婚之事,杨禄高才意外发现,阮元眉头竟是紧锁之状,似乎殊无快意,看起来阮元心中,对这门婚事竟是有些隐忧。

“哪有什么不对啊?”阮元看杨禄高相问,也笑了出来。“爹爹这门亲事,定的好着呢。娘,日后孩儿若是还能回扬州,一定把您儿媳妇带来。孩儿见过她的,是……是很不错的姑娘……”

可说着说着,阮元自己也隐隐发现,自己心中似是有个很难解开的心结。

古时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之事,子女极难自主,是以新婚夫妇之间,不相和谐之事,历来不少。男女双方往往订亲之时,只看着对方好的一方面,而子女的性情、习俗等事,却往往被忽略。很多人也是成婚之后,才发现夫妻之间,原本竟有很多矛盾。

相比于这些后生子女,孔璐华或许算比较幸运的一个。

眼看已是二月时节,孔家的嫁女之事,也已准备完毕,礼器、嫁妆,渐渐齐备。只等三月初春,天气完全转暖,便即南下,送孔璐华到杭州与阮元成婚。可这一日,孔璐华却孤身一人坐在闺房之中,对着眼前的一面玻璃镜子默然不语。这镜子是最新的西洋玻璃镜,镜中那清秀温雅的少女容颜,与真人别无二致。只是这绝美的容颜之上,却尽是闷闷不乐之色。

“璐华。”一个熟悉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是父亲孔宪增。“听莲儿说,今日你把她都支出去了,是有什么心事吗?若是爹爹能解的,爹爹帮你出出主意如何?”

“爹爹进来吧。”孔璐华随即答道。只是孔宪增也听得出来,女儿这话七分礼敬之中,却也有三分怨气,这可是从来未见之事。

但孔宪增却也不着恼,进了房门,看着女儿盯着镜子,一副闷闷不乐之态,也不禁笑道:“璐华,这西洋的玻璃镜子,爹爹寻上一块,可不容易啊。曲阜根本没有,这也是爹爹看你要出嫁了,特意托人到京城购来的。原本爹爹想着,这镜子做工上乘,和你的相貌,乃是绝配。可你这样一副愁苦之色,映在镜子里面,岂不可惜了这镜子。”

“爹爹,女儿愿意高兴,就高兴。不愿意了,就这样看着镜子,又怎么了?只是因为这镜子比寻常铜镜做的好,女儿便要笑起来么?若是这样,女儿宁愿把这镜子还给爹爹,自己用自己原来的铜镜子。”孔璐华这番话,可是一点没给父亲面子。

孔宪增听着,也知道女儿话里有话,道:“璐华,爹爹听着,你不是不喜欢这镜子。倒是这门婚事,你好像不大满意了?可爹爹记得,去年阮老先生来家里之前,爹爹便问过你,那个时候,你也没再反对过啊?”

“那是当时我见识浅。”孔璐华渐渐坚决起来。“爹爹最开始和我说起嫁给阮学使,我想着或许他还有何不如意之处,想了许久,也没什么,当日便没再多话。后来阮老先生来了,我临时想起,或许阮学使家中还有叔伯兄弟、祖父祖母,还不知他们是何等样人。就又托莲儿带了字条,想着让爹爹问问。可没想到……没想到……”说着说着,原来坚定的神色之下,竟似渐渐有了一丝黯淡。

孔宪增略沉思一番,已想到那日与阮承信交谈之言,道:“那你是说,阮学使家中有一个妾,还认养了一个儿子,这些事你不满意,是吗?”

“正是。”孔璐华毫不思索道。

听到这里,孔宪增渐渐明白,女儿态度之所以有所转变,当是那日听了阮承信之言,发现阮元另有养子妾室之故。或者范围再缩小一些,其中关键,应当就是阮元那个妾室了。想到这里,他也念着,女儿婚姻之事,总是要遇到风险波折,与其之后让女儿一个人在外承受,不如这时因势利导,让孔璐华把心中隐忧都说出来。这样,日后她出嫁了,遇事也更容易应对。

于是,孔宪增也因势利导,道:“璐华,眼下士人之中,纳妾、养子,也都是常见之事,家族宗祠延续之事,对每个士人而言,都是至关重要。更何况,你那日也应听说了,阮学使家中三代,就这一个亲生子,阮家在子嗣之事上多些考虑,也是常事嘛?”

“阮家考虑他阮家的子嗣,却和我有何关系,爹爹为何要让我卷进去?我……我去了阮家,就只是个生孩子的泥塑木雕吗?”孔璐华对于这样被安排进一个不熟悉的家庭,明显并不愿意。

“也不能这样说啊?璐华,你之前也同我说起阮学使,说他与寻常男子,大不相同。阮学使不会把女子看低一等,对女子才华,也自认可。对了,你还说他单独和莲儿独处一室的时候,还能对莲儿礼敬有加,这样尊重女子,又能和你门当户对的男子,爹爹再也不认识了啊?”孔宪增道。

“哼,这般话……这般话……也只是说说罢了,他只要先知道我们孔家有未嫁女子,这话就编得出来。”孔璐华忽然将身子侧到了一边,似是不敢面对镜子里的自己。

“那璐华,你想要爹爹怎么做啊?让你和阮学使住上几日,再想嫁娶之事吗?”孔宪增笑道。“可这样不仅与礼不合,而且到那个时候,你一样可以说,阮学使是为了娶你,故作谦敬之态。哈哈,这样说来,爹爹也没什么办法了啊?”

“爹爹。”孔璐华忽然转过头来,正对着父亲,道:“上个月,族里的二姐姐回家来过年。我和她说了不少话,她嫁的是颜家公子,还说是颜子的后人呢。可那颜公子,平日却在做什么?大半的时间,都和他那两个小妾鬼混,把姐姐丢在一边,平日说的倒是多么琴瑟和谐,其实呢,姐姐就像个傀儡,放在那里,摆设起来好看罢了!姐姐还说……”说着说着,孔璐华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双颊泛红,又把头转了回去,悄声道:“说那颜公子即使偶有男女之事,也……也只顾着自己,全不顾姐姐感受。和他在一起,每日不是痛苦,便是孤独,这样……这样下来却如何得好……”说着说着,竟然自己也有了一丝悲泣之音。

“孩子,这男女之事,其实……其实你不用这样害怕的……”孔宪增安慰道。

“爹爹不用劝我,男女之事,娘和乳娘都教过我。”孔璐华小声道。

孔宪增也没想到,女儿准备竟如此充分。可转念一想,又道:“璐华,你若是觉得阮学使家中有个妾,他便不愿意照顾你了,那你说这样呢?爹爹把婚约退了,再与你找一家,里面没有妾,也没有继子的人家,这样可好?可是即便这样,你能保证那位公子,一生都不纳妾,只专宠你一人么?”虽然话是如此,孔璐华也看得清楚,父亲并无责怪自己之意,反而一直带着微笑,似乎是也是想开导自己。

“那……若是如此,女儿不嫁了最好,留在家里,侍奉爹娘一辈子,也胜过到别人家受苦!”孔璐华却依然不想认输。

“璐华,爹爹知你寻常心性,你天性豁达,比寻常人通透得多,却怎么为了这一个妾,便如此拘执呢?话说回来,阮学使这位妾,人品如何,是否与阮学使恩爱,这些你我都不清楚吧?”孔宪增道。

“爹爹,女儿之所以有些事想得开,也是因为女儿知道,自己身子什么样,女儿若是一味逞强,只会伤了自己,折了寿数。既然如此,还不如凡事看开一点,也好图个平安和乐。可若是女儿真的嫁到一个只把女儿当做傀儡的家里,那女儿的身子,还能好起来吗?”孔璐华又回到了正对着父亲的模样。

孔宪增看着女儿神貌,知道她心思也有所触动,便道:“孩子,你这番心思,爹爹也清楚,只是你却也要知道,即便你在家里一辈子,爹爹和娘,总是要先你一步的。若是到了那个时候,只怕家里这些侍仆,看着你一个一生未嫁的老姑娘,还不如阮学使呢。爹爹和阮学使也见过几面,觉得他也是诚恳之人,想来就算有个其他的妾,也不至于对你冷言冷语,让你不好过了啊?”

“有些话,或许爹爹不该说。若对方是你所言颜公子那种人,爹爹不会不管你,这婚约退了也未尝不可。但爹爹对阮学使,并非全无了解,你也是啊?所以爹爹想相信一次阮学使,相信他可以真心与你相爱。可璐华,男女之爱,并非男子或女子一人决定,而是要两个人同样的在意对方,欣赏对方才是。你只当自己是孔府千金,什么都不愿做,阮学使却如何能与你相爱呢?你也常和爹爹说,有所见方有所思,有所思方有所作。阮学使这位侍妾,你见都没见过,就要轻易下定论,也有些不妥吧?想来阮学使和阮老先生,都是诚实之人,或许这位侍妾,日后还可以和你做朋友呢?你这样想想,是不是心里痛快些了?”

孔璐华听着父亲的话,一时也默然不语,过得片刻,才缓缓道:“那……若阮学使真的对女儿不好呢?”

“其实爹爹想着,阮学使应该不会如此,他前一位妻子去世,原只需守丧一年,他却立志三年不娶,想来是个重情之人啊。再说了,你可是衍圣公府嫡女,至圣先师之裔啊,天下读书人都看着呢。他若真的对你不好,他自己声名,也定然保不住的。要不这样,若是他真的对你不好,你只管告诉爹爹,爹爹帮你找些文人,骂他,让他要不对你好,要不把你送回来,怎么样?”

看着父亲如此诙谐,孔璐华也不禁笑了起来。或许,这也是她第一次注意到,那个玻璃镜中的女子,是那样可爱……

忽然,父亲笑道:“璐华,你书房里那幅瀛台诗,爹爹昨日看着,还没撤下来呢。你是要一并带着,还是留给爹爹好呢?”

“那是女儿写的字,怎么能随便留给爹爹……”孔璐华忽然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些发热,轻轻瞥向镜子时,果然又渐渐泛起了晕红。“要是爹爹想留一幅字做纪念,女儿再给爹爹写一幅吧。”

看着女儿心意渐渐回转,孔宪增也轻轻笑了出来。

待得三月,运河河水渐渐充足,孔府出嫁行装也打点完毕。这一日,孔璐华也在家中与母亲、弟弟告别,随即便要南下杭州。为体现孔府诚意,孔宪增这一次也一同前往。而孔府也已经定下,待孔宪增初夏回府,还要带着孔庆镕北上京城面圣。之后孔庆镕将与大宗的于氏共同生活,一年之内,孔家姐弟都会离开原来的家庭。

此时最为伤心的,要数孔璐华的母亲袁氏了,想着儿子虽然过继,但总是还在曲阜。女儿这一嫁人,就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更何况女儿素来体弱,也担心她一旦远行,会耐不住异地天气,这一日自和孔璐华反复叮嘱,唯恐女儿有半分闪失。

“华儿,家里带的衣服,要是你觉得不够了,就给家里来封信。娘看着你的信了,就给你再准备一份过去。你……你可千万别着凉了。”

“娘,这个您就放心吧。家里这次带的衣物,我昨日清点了大半日呢,哪里还会少了?再说了,杭州苏州那里,是织锦之乡,若是缺了衣服,让他们就地采买便是,哪里用得着家里再准备啊?”

“娘也是听你爹说的,那阮学使虽然官做得不小,可家里清廉,他想留个好名声,也由得他。可是华儿,你可别为了留个名声,就亏待了自己啊?家里用度不够了,或是真的生了病,找不到好郎中了,都跟家里说一声。娘也不是说受苦不好,只是你的身子,只有小心安养,才能平安的活下去。你可得记住了,八九月份的时候,天转凉了,就赶紧把秋衣冬衣备好,若是起风了,也多穿一些。手里余钱不够了,也赶快告诉家里,总要有些银钱存着,万一有个什么事……”袁氏说着说着,也差点掉下泪来。

“杭州有那么冷吗?”孔璐华不禁心中苦笑。

虽然这样想,孔璐华仍道:“娘,女儿的身子,您就放心好了。这次您也看到了,家里要去五十个仆人,十个使女,里面有四个厨子呢。莲儿也和我一起去,她都陪了我多少年了,这些事女儿忘了,她也记得呢。”

袁氏看着女儿,想着这番话也有道理,可眼看女儿温婉柔顺之态,更加难以割舍,又紧紧把孔璐华抱在怀里,道:“孩子,二十年了,你一直都是娘的好女儿,你这一去,我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一面……”

“没关系啦,娘,女儿在阮家安顿好了,一定常给您写信。若是以后女儿有了孩子,一定带他也来曲阜一次,给娘好好看看,怎么样?”虽然看似云淡风轻,孔璐华心中却也不好受。

“华儿。”袁氏轻轻把孔璐华拉到了一边,道:“我听你爹爹说过,阮学使人聪明,但并无傲气,反而是个温文尔雅之人,他还有个父亲在堂,看着也是忠厚。你嫁到阮家,就是阮夫人了,要做个好妻子。阮学使的父亲,以后也是你的父亲。可别总想着自己是衍圣公府千金,就耍小姐脾气。若是因为你的缘故,让阮家人不快了。娘心里,也过意不去不是?”

“娘就放心吧,女儿知道怎么做个好妻子的。”

“还有啊。”袁氏也侧过身子,压低了声音道:“娘想着那阮学使既是个温柔敦厚之人,想来男女之事,是不会粗暴的。你也不要太紧张了,到了时候,顺其自然就好了。”

孔璐华脸上也是一红,悄声道:“娘,这个女儿……女儿有准备啦。娘连阮学使都能相信,还信不过女儿吗?”

想来女儿自幼聪明,其他事应付起来,也不会有太大难处,袁氏又再嘱咐了几句,再一次紧紧抱着女儿,又过得片刻,才放开了孔璐华。

孔璐华回头看着孔庆镕,也知道弟弟虽然经常和自己拌嘴,但终是亲生姐弟,血浓于水,平日弟弟写诗作画,还有不少是自己相授。这一去杭州,也不知何时才能重逢。尤其是弟弟一旦搬到于氏那里生活,家中的婆媳之争,弟弟是决计避免不得的。这样想来,弟弟的未来只会比自己更难过。也走了上前,看着孔庆镕道:“庆镕,以后去了大宗那边,也别忘了爹娘啊。你我都走了,爹和娘一定会孤单,你也记着,每隔几日,便来家里陪陪他们,这样可好?”

“嗯……可是、可是我也舍不得姐姐……”孔庆镕看着姐姐,却也是一样的心境。

孔璐华想着,弟弟日后若是真的夹在程氏和于氏之间,只恐无所适从,也俯下身子,贴着孔庆镕的耳畔,轻声道:“庆镕,去了于伯母那里,你且记得,于伯母名义上,便是你亲母,你平日无事,便视她为亲母。可伯母和祖母那里,眼看着争执是少不了了,若是她们二人真的因为什么事情,争吵了起来,你要记住,祖母是真正为了你好的人。这番话记得便好,却不要声张,但凡有不能下决断的事,就只说自己年幼,不能做主,然后写信给爹爹就是了,可不要让她二人不快,再让外人有所非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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