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阮元这边查办控案之时,浙江宁波海滨,李长庚也再一次做好了南下巡海的准备。
“步云,这次出海船只,可都备好了?虽然前线来报,此次蔡逆船只不多,但蔡逆素来狡诈,难免会有埋伏,所以还是谨慎一些为好啊。”李长庚出海之前,也对陈步云一一详加指示。
“大人,船只的事,您就放心吧。”可说着说着,陈步云也不禁叹了口气,道:“只是我们这一年了,却也没休息上几日,春天的时候,蔡逆在大星屿,我们就跟他打了一仗,夏天,郑一侵凌粤东沿海,我们又去广东助阵,秋天刚刚巡防了浮鹰洋,这到了仲冬,还要南下追击蔡逆。大人,倒不是我不敢南下,只是一年来连番作战巡海,我怕弟兄们撑不住啊?”
“是啊,这一年仗打了不少啊。”李长庚也叹道:“这话说回来,我也都三年功夫没能回家了,你说我想不想家里人,我当然想啊?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蔡逆不死,东海不得安宁,贪图一时安逸,那不是让沿海百姓去受苦受罪吗?更何况,蔡逆纵使有诈,去年鹿耳门一战,他手下船只损毁大半,这几次他出海让咱们看到的大船,也就二十来艘,若是能集中两省船炮与蔡逆决战,这优势啊,肯定是在我们这边的。”
看着陈步云犹有疑虑,李长庚也劝他道:“要不这样,你看,对面就是关帝庙,咱们先去求个签,若是好签,这出征之前,也好提一提士气不是?”
陈步云也没有异议,二人便进了一边的关帝庙来,庙内供奉之人见了两名军中大员亲来求签,也连忙取了签筒。李长庚焚香拜祭关公之后,便从签筒里取了一根签出来,走到外殿看时,只见那根签上竟写着这样两行字:
“到头不利吾家事,留得声名万古传。”
“大人,这……到头不利……这是大凶之兆啊?”陈步云看着签上文字,却也吃了一惊,忙对李长庚道:“大人,若是这……这天意果真便是……便是不利,那……毕竟这次蔡牵只有小股船只,多半也掀不起风浪,就……就来年再行出征,我看也不晚啊?”说着说着,也将自己声音压了下去,毕竟面对从来强硬的李长庚,要不是有这根签,说这种话毫无疑问是要被骂上一顿的。
“步云,这何为不利,如何不利,签上一概没写,怎么这次南下,就去不得了?若是蔡逆听闻我大军到了,自行逃遁,这样咱们没捉到他们,也算是‘不利’,可这样的事,不也都经历了许多次吗?你啊,也不知听了何人之言,怎的战阵之事,还要我来提点呢?”李长庚倒是没生气,可南下追击蔡牵之意却丝毫没有动摇。
“李大人,这签……其实这签确实有问题的。”一旁的管事看着李长庚似乎抽了一支“凶签”,也连忙上前安慰道:“我们这里的签子,有不少都是七八年前的旧物,早就该换了,大人您这签筒也是旧的,所以这根签我看啊,肯定不算数。要不,小人再去备个新签筒,大人重抽一次如何?”
“罢了,既是旧签,就当我没抽过吧。”李长庚也不想在求签这种无关紧要之事上多费心思,便将签子还给了管事,与陈步云一同出了关帝庙。可刚刚走回街上,却看见街角已多了一顶轿子。轿子之内,这时正走出一名妇人,李长庚走得近前,也自看得清楚,这人正是自己妻子吴氏。
“夫人,你……你怎么来了?”李长庚看着吴氏,却也是一时心中酸楚,只因他上一次看到妻子,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了,两年里,即便他偶有闲暇回到宁波,也都留在军中赶修战船,筹划海防之事,这样想想,自己最对不起的人或许就是吴氏了。
“夫子,你……方才是抽了签吗?签上写了什么?”吴氏看着李长庚,双目含泪,自也是激动不已,可吴氏清楚李长庚脾气,从来公事为先,便也只得强忍情绪,先问起求签之事。
“这……不过是个中签,无灾无祸,却也没什么进益罢了。”李长庚搪塞道。
“夫子,若是去了也没什么好处,那你就先回次家,看看家里外孙好么?”吴氏再也按捺不住,对李长庚泣道:“两年了,我终于见了你一面,你上次进家门,都是三年以前了。夫子,这海上之事,真的这般难解么?竟要夫子这样不分日夜,连年在海上奔波啊?大琮家的孩子,现在都六岁了,上次来我们家的时候,还问我外公长什么样呢,说……说三年没见外公,却都……却都忘了……”说着,吴氏再难克制,只以衣衫掩面,啜泣不止。
李长庚看着妻子难过模样,这时心里有何尝割舍得下?也走得上前,双手按住了吴氏双肩,对她柔声道:“夫人,这……我确实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大琮一家,夫人放心,这次若是海上我追不到贼人,我就回来,这也快腊月了,我也回家好好过个年,到时候啊,咱们就把大琮一家也都叫来,孩子记不住外公了,就让他一次看个够!你说怎么样?”
“可是夫子,既然这次出海,本就无足轻重,那夫子何必再出去一次啊?”吴氏哭道。
“唉,我也没办法啊。”李长庚不禁感叹道:“这两年来,我总统闽浙水师,蓉俊、玉峰他们又在福建,这才一点点让福建水师,都能听我号令,战事应对自如。可我也知道,福建现在,还有一批旧人,从来不堪大用啊。这次出海,有我去,方才无足轻重,可没了我,蔡牵必然肆无忌惮,到时候要是福建抵挡不住,那……那有多少人或许就过不上年了啊?夫人,我现在做了这提督、总统帅,权力大了,责任……自然也更大了啊?”
“夫子,那……那你这次去,一定要小心些,若是贼人船只太多了,或者果然一艘船都看不到,你,你就别逞强了,尽快回来吧。我……我们都在家等着你呢……”吴氏眼看李长庚去意已决,知道一时劝不回来,也只好让他多加小心了。
“夫人放心吧,这次我一定小心行事,若是见不到蔡牵啊,我当时就回来!三年了,我还想看看家里什么样呢。”李长庚安慰道。
“嗯……夫子,千万要保重……”
“好啦,对了,大琮家那孩子,现在识字了吗?可有找先生啊?”
“识了不少字了,说是明年开春,就请先生。”
“好啊,我年轻那会儿读的书,可还没忘呢,等我回来,我也亲自教教他兵法!”
就这样,李长庚还是在十一月末率众出海,很快抵达了福建的浮鹰洋。无独有偶,这时蔡牵船队,也正在这一带寻求可乘之机,见了李长庚兵船,当即号令还击。
“开炮!把他们打回去!”蔡牵这次亲自发号施令道。
“砰砰砰砰!”很快,海盗船向官军发起了第一波进攻。
“大家不要慌,准备还击!”李长庚听着炮声,很快便分辨出了蔡牵实情,道:“贼人火炮声音,比去年在鹿耳门少了一半,蔡逆,眼下已成强弩之末!各人操船列阵,听我号令,准备开炮!这一次,绝不能让蔡牵跑了!”
很快,官军战船成列而进,相继装弹,“砰砰”声响过后,果然蔡牵这边的船只,已经开始招架不住,四散摇曳。
“他奶奶的,这李长庚当真邪门……难道我这里实情,都被他看破了吗?”蔡牵清楚这时自己船少,又兼一年以来,海上劫掠寥寥,海盗们大多没有战意,竟也开始心慌起来。
“蔡牵,要不,咱们往西撤吧,眼下正是东北风起,北上对我们不利,可要是折向西南,撤到顺化,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呢?”吕姥对海盗形势也是一清二楚,便主动劝蔡牵道。
“没办法了……撤,撤!”随着蔡牵主舰开始转向,这次遭遇战也早早结束。而这一切,也被不远处的李长庚看得清楚。
“大人,咱们是追上去啊,还是……”一名李长庚身边的千总问道。
“碰都碰到了……而且,确实是好机会啊……”其实李长庚这时,又何尝不想早早回师,与家人尽快团聚?可眼看这时的蔡牵船队,船只不多,而且后撤时各奔东西,自己与蔡牵交手多年,深知他为人严峻,对下属从来不留情面,是以即便败退,也绝不会失了阵势,这时海盗星散,只能说明蔡牵已经被自己逼到了绝境。
或许,只要追下去,一举歼灭蔡牵,就可以一劳永逸了……
“全军听我号令,向前追击!”李长庚当即道:“还有,迅速派小船通报陈副将,让他去联系福建水师提督张见升,就说蔡逆溃散,我看乃是真败,当可一鼓作气,荡平此逆!让他赶快调集水师,与我一并南下追贼!”
“是!”那千总应声而下。随即,李长庚船队便继续南下,一路紧追蔡牵船只,不过多日,已进入了广东海面,蔡牵船队已有船只渐渐在航道上偏离方向,李长庚可见蔡牵之船,只剩下了最后五六艘,只要两方可以接战,官军已是必胜之势。
可就在李长庚追击蔡牵的同时,河南这边的阮元,却渐渐陷入了困境,广兴虽然答应了他将黄、陈二人失职之事上报,可一连数日,却都毫无消息。这日阮元清楚已不能再等,便主动去了广兴一行下榻之处,准备向他问个究竟。
然而,正在阮元走到广兴门前十余步处,忽听得门内似是有一名吏员对广兴道:“大人,这……这页纸弄脏了……”
“弄脏了怎么了?换一页就是了。”广兴略显不耐烦的声音回答道。
一时间阮元却也没在意,只走上前来,报了自己名字,听得门内广兴许他进来,便即推门而入。这一进门,自己却也吃了一惊,只觉广兴这间门房之内,竟处处都是酒气,两名吏员正在一侧,漫不经心的翻弄着桌上文卷。广兴也是睡眼惺忪,看着阮元进门,也对阮元道:“哈哈,这不是阮侍郎吗?难得侍郎主动来我这里一次啊?来,快坐下,侍郎有何要事,尽管说来无妨!”
“广侍郎客气了。”阮元虽说看着眼前情状,心中也是颇为不喜,却也只得强忍怒气坐了下来,对广兴道:“广侍郎,这黄明歧、陈钟琛之事,侍郎主持审讯,得有六七日了吧?我也想来问问,这审讯何时可以结束,这件案子,又要等何时才能结案呢?”
“哈哈,阮侍郎,你现在也急着结案了?”广兴不禁笑道,一边笑着,一边从自己那张躺椅上勉强坐起了一下,对阮元道:“当时阮侍郎发现这两件案子的时候,我可是劝侍郎不要如此追究的啊?怎么,现在我办上了这两件事,侍郎却反倒着急了?”
“广侍郎,您这是什么话?”阮元听着广兴强词夺理,也不觉与他辩道:“这案子查了出来,那就要办,可办上了,总不能成天累月的不见结果吧?若是他二人果然已经招供,那自然应当早早结案,否则,我等出差在外,难道还要多用河南官府钱粮,来贴补我等办事不成?”
“阮侍郎,切莫动怒,切莫动怒啊?”广兴一边言语虽是宽慰,可语气之中,却是处处透着不耐烦:“你看,不就是那两份供状吗?他们啊,早就招供了,接下来呢,就只需要我们将他们供词一一用红心纸誊抄一遍,就可以结案了。可是阮侍郎你看看,咱们先前调用红心纸的时候,也没考虑后面的事啊?所以眼下这无论用纸用墨,都成了问题,不够用了啊?”
“广侍郎,这……若是节省一点,就这几个人的供词,还是能凑出些纸张来吧?”阮元想着进门前的情况,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也继续问道:“就算上等的纸张用墨不够了,咱们节省些银钱出来,去买一些质量略次的回来,不是也能把这供状写完吗?”
“阮侍郎,您这是第一次办控案,不知道京里情况吧?”广兴不禁笑道:“这外出办理控案之人,哪一个不用上等的红心纸啊?到时候咱们把文卷给皇上递上去,皇上看着人家都是上等用纸,唯独你我二人这纸质却是平平,那皇上要怎么想?轻了,是以后不用你我办案,重了,丢顶子也不是不可能啊?”
“那……那便在其他开支上节省一些,也不能吗?”阮元问道。
“阮大人,您以为这案子,就只有你我二人在办,是不是?”广兴又道:“其实若是只有咱们二人办案,这日常开销啊,俭省一些也就罢了,可我不能这样做啊?你看看他们。”说着,广兴朝着身边几名吏员指了一指,又指指外面,以示其他房间还有吏员。“他们也不是光干活不拿俸禄的啊?阮侍郎你不知道,他们也都是皇上从各部主事、笔贴式里选出来的,俸禄本就微薄,不加钱,他们凭什么给咱们干活儿啊?”
“那广侍郎,这件事,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阮元听广兴之言,似乎也确实有道理,斟酌之下,便也不再争执。
“办法嘛……肯定不是没有。只是阮侍郎,有些事,您自己多想想,总比我直接把话说透了更合适,要不然……若是下次阮侍郎自己出京办案,可不是难办了吗?”看着广兴欲言又止,阮元一时也摸不清其中门路,只得暂时辞别了广兴,先行回到自己居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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