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末年,战火频飞,广袤的九州中原,再度四分五裂,晋王朝岌岌可危。
司马睿带着他的晋王朝,只得割舍半壁江山,南渡长江,名流士族纷纷直抵江左,一场衣冠南渡后,东晋王朝与北方胡族划江而治,原本富甲一方的名士,渐成奢靡颓废之风。
这一日,正值冬季消亡,春意焕发,那一场冰天雪地的洗礼,在司马睿心中,也暂告止息,于是,他带着王臣名士,来到新亭,告慰前尘。
新亭面对长江,凭栏俯瞰,浩瀚苍茫的长江之水,奔波不停,那份气度,与皇家王朝不谋而合,自然也就成了名士们抒怀感慨的常去之所。
司马睿虽然是一个胆小的皇帝,但颇有天子的涵养和随遇而安的性子,才守得这南下的半壁河山。
他心血来潮,竟在新亭设宴群臣,芳草绿地,迎春之宴,名士们似也对他并无忌惮,畅饮闲谈。
司马皇帝坐在御榻之上,看着这般景象,眼角闪动着深邃。他冲四大门阀之首的王导,招了招手,
“王爱卿,你看大伙聊得多自在。来!坐到朕的身边来,与众臣同欢!”
王导率领四大门阀的王氏,撑起东晋半边天,在朝堂运筹帷幄,剑眉朗目,尽显精明与城府。
他连忙深跪叩拜,
“陛下此举万万不可,正如太阳若与万物同辉,臣将如何瞻仰?”
“王爱卿岂可与万物相提而论?众位爱卿来评评,是也不是?”
司马皇帝横扫了一下众臣,有些王氏的党羽,已经肆无忌惮地脱口而出,
“王丞相殚精竭虑,功高于晋……”
“住口!”
王导即令喝止,袍袖一挥,司马睿面前的酒杯,泼洒于地,却溅得皇帝衣襟浸湿。
“我大晋王朝是陛下的,群臣亦是陛下的,王导便如圣上面前微不足道的酒杯,同样要俯首瞻仰,岂能与龙同驾?”
此举一出,震惊四座,王导看来谦恭,却在皇帝面前,暗显张扬与咄咄逼人,功高盖主的气焰,显露无疑。
司马皇帝自然看得出来,他尴尬地轻咳几声,转移了话题,
“罢了,如此大好时光,我们还是畅谈一下,我大晋的后世生平……”
众臣的心,这才安抚下来,继续把酒言欢。
忽然,一个姓周的臣子,抬起酒壶,微醉之下,跌撞地站起身来,
“我大晋朝原本在洛阳城瞩目繁华,可如今却流落在此,风景未殊,山河却已换了光景……”
“不错!如今只能守在建邺这片寸土,天地变了,人也变了……”
在场名士们,被这番话,触动了心弦,回忆起南迁的波折坎坷,不禁涕泗横流。
皇帝暗自皱了皱眉,这些话,满是对他无法保住江山的奚落,自然龙颜不悦。
这时,后排妃嫔中,一女子飞身而跃,手中柳叶横扫于前,将名士喝得酩酊的酒壶打翻,随即飘落至皇帝身侧。
这女子身着公主装扮,一袭蓝白相间的长缎褶裙,金绣百凤朝阳,裙摆宽而飘逸,秀发及肩,肌肤胜雪,纤长的睫毛下,一双黑瞳,闪亮着透明的清澈,如山间浑然天成的泉水,又带着芬芳盛开的朝气。
“父皇,这帮人为什么哭啊?”
“他们在怀念故土……”司马睿抚着她的发丝,似乎对她疼爱有加。
“故土?洛阳早就不是咱们的家了!一帮大男人,与其在此哭哭啼啼,为什么不想办法,把建邺变成第二个洛阳?”
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竟说出这般豪言,令在场以名流自居的士族,不禁怔然侧目。
王导也借机发怒,
“公主所言甚是,为人臣者当全力辅佐圣上,收复失地,何必如坐地囚牢一般,在此啼哭!”
司马皇帝满布褶皱的眼角,微微上扬,他对王导平淡一笑,
“王爱卿,我给你家王将军指亲的公主,还配得起你琅琊王氏吧?”
“这是自然,公主的才学与聪慧,满城无人不知……”
“公主的话,大家也都听到了。建邺能不能成为第二个洛阳,王爱卿,就看你的了!”
“臣自当竭尽所能。”
“都撤了吧……”
皇帝拂袖而去,群臣随后,只有公主一人,怔坐在地,双目惆怅,一听得这桩婚事,她整颗炙热的心,便如被冷水泼洒,万般无奈。
她是晋朝公主郁岚舒,自幼丧父,随母入宫,竟凭天生丽质,蒙得皇帝的喜爱。
郁岚舒通文能武,6岁开始,便随宫中校卫修习武艺,8岁便已读百家之书,15岁便可与宫中老臣谈文论道,对答如流,琴棋书画亦无师自通。
但她与宫中多数女子不同,她从不参与后宫权欲之夺,却怀揣着对广阔天地的美好向往,对她心目中纵情达意、策马扬鞭的江湖,尽是期许。
她满目怔然地望着新亭临近的长江之水,此时余晖落幕,昏黄的光洒在青碧的波澜,仿佛覆上一层浩瀚与苍蒙,憧憬着水域尽头那片神秘莫测的江湖。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见识一下,令无数文人墨客挥毫而赞的江湖?”
“江湖尽是刀光剑影,那里多危险。岚舒,听说王将军就快从沙场回来了,也许他可以给你讲讲江湖。”
顾长康手中握着画笔,走过来,面对新亭山水,不自觉地提笔而画。
郁姑娘摇摇头,抢过他手中的笔,在他刚书了一半的画卷上信笔写下“江湖”二字。
“王将军的心里,都是兵家博弈的战场,那是国与国交锋的嗜血之地,哪里是快意恩仇的江湖?这就是我不喜他的原因。”
一阵马蹄声自不远处扬起,引得二人脚下的尘土蠢蠢欲动,不安于地,涨潮声此时也在耳边响起,郁姑娘俯首望了望四周,惊目,
“是王敦的人马!”
不一会儿,一男子身骑黑鬃骏马,带领一众士兵,行至郁姑娘面前。
他一袭戎装,金戈紧装之上,脸孔倒颇为俊朗,却有几分将军的风采。他浮起向阳的朝气,微笑呼唤,
“岚舒!”
话音刚落,一阵冷簌的风自后袭来,剑光拂过昏暗的空气,浆血溢出,王敦自马背上摔下。
“王将军!”
郁姑娘惊声疾呼,震在当场。
将自己的才学付诸于行,可皇家之内,多的是身不由己,更无法自由翱翔,
于是,她一身向阳的朝气,便先洒在了富门子弟的学堂—衡梧书院。
衡梧书院建立在琅琊王府的临街之巷,碧柳低垂之下,隐立着红瓦白砖的高墙,青萝蜿蜒其上,蔓延着清雅之风与人文气息。
书院的学生,多为官家门阀子弟,王导为了发扬书院之风,奏请随迁十余位名士,教授各方学识,如支遁、许询和谢安之流,名士各具风采,引来一众学生的蹙拥,思辨的个性愈发张扬。
郁岚舒也身在其中。
她是一个色彩分明的女子,如热烈的红、冷傲的蓝、纯洁的白、高贵的紫。
她执着于自己的追求,主张自己的想法,不少学堂子弟悄悄倾慕于她,其中便有魏晋名士顾长康。
这日,郁岚舒在书院,正与顾长康闲谈作画,顾虽腹有才华,但在郁岚舒眼里,与平时饮欢嬉闹的伙伴,并无二致。
名士许询踱步而入,开始与学生们谈文论墨,讲述的正是庄子的《人间世》。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却陷入两难之境,各位有何见地?”
“臣侍君,便该忠君之事。庄夫子也说了,辞令传达,本就是天下最难之事,若有差池,没准便会引发一场战火。我倒觉得,传其令者,首先当明天子之意,善言其辞,反倒巧言辞令者,未必能上通下明……”
一名男子,束发而冠,瘦白的面孔颇有几分英武,他就是四大门阀谢氏一脉的谢幼舆,此人一向率性,不讳其言,也只有他,才敢在学堂放言而无忌。
“没错,使臣传令,最怕的,便是原本简言而明,而后陷入纷繁的漩涡,这一乱啊,就再难收场。当年八王之乱,还不是官家与士族之间的矛盾,引来我司马家的内乱……”
岚舒公主也插起话来,她一腔青葱理想,在书院的清谈之论,最能抒发……
“公主以为,因何而乱?”
“因人心而乱。国与国之间,便如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无信则断其情,无义则断其交,因利则乱其心……”
岚舒公主越说越起劲,她将自己阅读经学史书的见解,侃侃托出。
“公主说对了一半,却未解乱之深意……”
许询赞许地看向她。
坐在第一排另有一名女子,身着一袭凤绣缎袍,长裙摆地,甚是张扬。她面容娇俏玲珑,一看便知,骨子里流淌着貌美如花的基因,秀眉之下,尽显刁蛮之色。
“一个未出过建邺的丫头,哪有什么见识!要我说啊,礼之于前,人皆畏之,否则为什么有先礼后兵之说?”
“谁不知道你钟姑娘的祖上以礼教见长,我魏晋名士早已摒弃这些繁文缛节,否则怎会有阮籍这样的名士流传于世?”
一直在旁边默默作画的顾长康此时搭了句腔。
“你!那些人霍乱朝纲,否则怎会被罢官问斩,你还敢在这提起?”
那位叫钟婷的女子,忍不住拂袖拍案。
“好了!都别吵了!”
名士许询见他们开始争论不休,便打断了这场清谈之会,忽然,一人从外面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岚舒,你的驸马爷回城了,还带着卫玠公子……”
“什么?卫玠公子也回来了?”钟婷一听,顿时心花怒放。
书院的许多弟子,一窝蜂地跑了出去,许先生捋了捋胡须,无奈地摇头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