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邺城。
城西有一条长溪,名曰青溪,溪水从城外横贯而入,绵延数千里,翩浮着安逸与随遇而安。
王敦将军回城的消息,已传遍大街小巷,自城门口,便排起了围观的长队,其车马随城而入。
那男子一身戎装,骑着黑鬃骏马,身侧还有一男子,白衣若雪,更重要的,是一张倾城面孔带着几分妖媚,如画中美人一般。
一队车马沿溪而行,经过衡梧书院,正好钟婷迎面跑来,随后,书院的学生拉着郁岚舒也冲了出来,郁岚舒露出极不情愿的表情。
王敦侧身下马,一脸兴奋地走到郁岚舒的面前,
“岚舒,终于见到你了,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串白脂般的玉坠,泛着浅紫印迹,摆在郁岚舒的面前,更衬得她灿晏如花。
郁岚舒对此并无兴致,于是勉强敷衍道,
“是吗?那多谢王将军了……”
钟婷此时早已跑到卫玠的面前,那副刁蛮的模样立刻换成娇滴滴的神情,
“卫公子,那么久不见了,你还记得我吗?”
卫玠抬袖拉起她的手,正欲说话,不远处忽然一道阴霾闪过,几个人影随着昏黄的余晖,翩然而至。
一抹刀光划过,惊得书院门口一片慌乱,马啼惊鸣,三道人影落下,黑衣素裹,以布遮面,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
一阵寒风乍起,黄沙飘散,如生苍茫血色。围观的人,早已四散而逃,书院的门阀子弟也都躲藏在门后,郁岚舒被这股杀气逼退几步,瞬即便定住了神。
“你们是什么人?”王敦惊问。
“来取你性命的人。”
话音刚落,几束冷厉的剑光已如水纹涟漪,倾泻而至。
王敦久战沙场,自不示弱,立即迎剑而上,谁知对方的刀,快得惊人,寒光泛在刀刃之上,迅疾已至他面前,旁边两名黑衣人,已手起刀落,他四周兵士倒在血泊之中。
王敦拔剑抵刃,却被对方的刀劲逼退十里开外,一刃长空,天地昏暗,他的剑应声而落。
黑衣人的刀已如呼啸冷风,向王敦扑面而来。郁岚舒虽不喜王敦,却也花容失色,从地上捡起一柄剑,飞身挡在王敦面前。
那黑衣人眸色一闪,反应迅疾,左手揽过郁岚舒的腰身,将其侧开,右手刀刃已如电光飞流,擦破其脖颈,一道血痕留于其上,王敦瞠大双眸,应声倒地。
“喂,你这个大胆的刺客,放开我!”
郁岚舒惊呼,却被黑衣人按住双唇,揽在怀中,直往城外飞去。
她纤瘦的腰身被一只厚实的肩膀揽下,忽然她停止挣扎,一双美目直盯着男子半掩的双眸。那双瞳孔她从未见过,竟如此黑若深海,讳莫难言,仿佛藏着令人忍不住探究的故事。
风吹得他及肩的长发翩玦而飘,在半缕晖光下,更映得几分苍凉的神秘。
青溪直穿城外,聚在城郊的一处竹林,郁岚舒在黑衣男子的怀中飞旋而落,顺势摘下他面上的遮布。
一张绝世容颜映入眼帘。郁岚舒在宫中,也算见过无数美男子,但这张倾世之颜,仿佛写满了对世间万物的傲然不驯,又如高山流水,带着睥睨天下的王者之风。
郁岚舒也不自禁一怔,随后,忙即晃了晃头,
“王将军与你有仇?”
“没有。”
“那你为何要杀他?”
“不得不杀。”
他的语气冰冷,比他的刀还要寒,寥寥几字回复,气得郁岚舒跑到他面前,伸手拦住正欲离去的他,
“喂,你这人怎么回事?杀了人,没有交待,就想走?”
“我不杀你,你走吧。”
夜孤寒余光瞥了一眼她,神色依旧肃然而无表情。
“喂,你这人也太张狂了吧?你以为你杀的了我吗?”
“你以为,我要杀你,你还能站在这儿吗?”
夜孤寒的语气依旧冰寒如水。
“我与驸马虽无情意,但也不许你滥杀无辜!”
郁岚舒抬手便欲砍去,被夜孤寒紧紧握住其手腕,轻甩一旁,那力度不轻不重,恰好逼得她退后一米开外。
随后,他一声不吭,扬长而去,将岚舒公主一人留在林中,急得她直呼喊,
“喂,你给我回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
此时,日已落幕,玉溪林里乌黑而阴森,竹叶随风轻摆,偶有燕雀飞起,荏苒几分怖意与冷寂。
郁姑娘一个人走在黑夜中,月色袭人,径自寒凉。王敦之死,倒让她可以摆脱这段婚姻,但这神秘的杀手,和突如其来的这场袭击,令她不禁想要探寻真相。
她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
“听说竹林七贤退隐之后,便有人长居于此,怎的如此萧瑟?……”
正纳闷着,忽然竹枝随风摆动,林中的叶于空中飞舞,一阵悠扬的琴音自不远处传来,弦音袅娜如浩瀚星辰闪烁,在半空中飘扬的竹叶,竟横起如飞刃,向郁岚舒扑面而来。
她飞身闪躲,凌空几步,将飞叶避了回去,双指一合,正夹住一片竹叶,向琴音方向直甩而出。
只听琴音忽断,传出一老儿的声音,
“哎呦,这是谁在打扰老夫抚琴铭醉?”
郁岚舒顺着声音处跑去,却见一白胡老头斜倚于树,手揽着琵琶,一袭宽袍布衣,虽上绣几个补丁,却依旧有飘逸若仙之感,他右手抬起酒壶,作酩酊之态。
“你是什么人?”
“小姑娘,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郁岚舒忽然瞥见旁边一墓碑,“哎,这不是嵇康先生的墓吗?”
“你认识嵇康?”
“年幼时,曾与先生有过一面之缘,得蒙传授几手琴艺,谁知那一别,便是生死相隔。”
老头这才站起身来,面对着她仔细端详一番,
“你这小姑娘,当是公主吧,怎么深夜到这荒郊野岭?”
郁岚舒一惊,没想到这老头看似放浪不拘小节,竟有如此慧眼,
“老人家怎么知道?”
“我老头虽然年纪大了,眼睛可没瞎。”
“前辈尊姓大名?”
郁岚舒虽然不谙世事,却也心知此人来历匪浅,不可小觑。
“小丫头连我都不知道,老夫阮咸,善音律,好酒贪杯。小姑娘,我见你聪慧灵巧,来跟老夫喝一杯!”
郁岚舒也是个胆大妄为的女子,对世间万物怀揣强烈的好奇,于是,竟索性坐到了那老者的面前,同饮起来。
这一谈才知道,原来他与阮籍兄弟二人,因不善官场之道,隐退于此,便做了闲散居士,饮酒纵情,整日在嵇康的坟前抚琴,以谥故友。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要我说,驰马扬鞭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在这林中饮酒逍遥!”
“你这老头就知道在这醉酒弄琴……”
忽然,走过来另一个白须老人,面容比他清秀许多,一身浅色长袍,骨子里透着仙风道骨。这样一个人,竟然抹着泪走了过来,
“哎?你竟然和女孩子在这饮酒快活?”
“怎么?许你找姑娘花前月下,就不许我小酌一番?看你这模样,又是为哪家姑娘啼哭?”
“前几日,刚在溪边遇到一采桑姑娘,谈些诗赋,原本约了再见,谁知等了几天都不见人影……”
他一边说着,一边拂袖抹泪。
郁岚舒在一旁,见这二人为老不尊,有些忍俊不禁,直掩嘴偷笑。
“你这姑娘从哪里来的?”阮籍瞪了一眼她。
“我在城内遇到刺客,一不小心流荒至此,恰遇二位前辈,实是幸事。”
郁岚舒在宫中见多识广,此时乍见两位高人,却也不慌不忙。
“又是刺客?听说竹林附近的城内,屡有行刺的事发生,还都是些富家官宦。你们这些官场之争,可别搅了我玉溪林的清静!”
这二老显然对此事嗤之以鼻,坐下又饮酌起来。
“你身为公主,夜里在此荒郊,皇帝老儿若是知道,定不会轻饶。”
“两位前辈果然深谙朝堂,只是,这次驸马遇害,我若回去,只怕又被锁在深宫……真想看看这外面的世界……”
郁岚舒也俯坐于地,抱紧双膝,抬头望着寂凉的月光,怔怔自语。
那阮咸仔细端详着她,忽然眸光一亮,
“小姑娘,你帮老夫一个忙如何?”
“前辈请讲。”
“你既与嵇康有缘,当知他那一曲《广陵散》,为爱乐之人争逐。这乐谱尚未流传于世,近日我将后半篇略加改动,想你转交一人……”
“谁?”郁岚舒圆睁一双清澈的美目。
“出了玉溪林十公里,有一处飞雪城,城主与我私交甚好,只可惜老夫出不了这竹林……”
“飞雪城?就是那传说中七天下一次雪,藏有世间宝籍的飞雪城?”
“小姑娘还不算孤陋寡闻……”
阮咸那双不拘于世的眸底居然流露几分莫测的深意,他招了招手,
“坐下来,听我抚琴。”
郁岚舒坐在二人身侧,耳畔的琴音撩拨起她内心的憧憬,她凝望漫天星辰,尚未脱稚嫩的眼神中散发期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