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城。
天阴霾,霏霁落,风摇叶,秋料峭。
飞雪城每七天下一次雪,这一次的雪,总有些与众不同,仿佛为世界换了一番颜色。飞雪城内,总有一种未惹尘埃的干净,却又如同一片布满礁石的海,在向这里涌来。
地面上覆满最纯洁的色彩,一阵马蹄声、车辇声,在上面踏出深灰色的印迹,与阴霾的天相得益彰。
这一次的马蹄声,来自一队摇着旗的士兵,旗上飘着“司马”二字。每一只红鬃马整齐地发出彪悍的声音,后面每一个士兵戎装待出,目不转睛地保护着前方车辇上坐着的二人——司马绍和司马焕,一个是皇帝司马睿的长子,而另一个跟他同母异父的兄弟,是司马焕。
除了两位司马,还有王丞相之子,司马家的幕僚庾亮,他的好友恒温以及恒氏子弟,随行的还有谢家之子谢幼与。
幻花坊门前,一片青石玉铺成的甫路,坊楼的檐顶坠满金饰,在瑟瑟秋风中一一作响,与乐师传出的琴声相辅相成,在已逐渐停下的飞雪中风声暗涌。
众人下马,上楼,入座。司马家两位皇子,带着其他门阀子弟,一路畅谈抚琴,除了默默跟在其后的谢幼舆。
幻化坊最大的乐坊房间,置满琳琅乐器,乐师早已待命,几人坐在床榻之上。
“王公子可来了!今日幻花坊给您准备的,可够周全?”
“不错。传闻幻花坊的老板娘玲珑剔透,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果然名不虚传。单凭这一番堪比皇宫的布置,就知花楼主尽了心。花楼主,让姑娘们出来,献舞怡情如何?也让我们这两位公子爷开开眼!”
“只要王公子喜欢,花络娘这番准备,就没有白白浪费时间。”
“今日来的,都是我大晋的名士。花楼主可别怠慢了。”
花络娘一番对话的时候,已经暗暗扫视,看到随王公子来得几个人,绝非等闲,于是,她抬起一双素手,抚掌三下,乐坊内琴声拨动起音符,一群舞姬长袖翩翊,由宛宁带队走进乐坊。
这群舞姬是幻花坊选出来的精锐之师,舞步轻挪,束衣长袖,如同山川河水之间,杜鹃花在呼唤着美丽的春,百雀在嬉戏吟唱。领舞的宛宁,一袭红袍,素绫而旋,舞姿婀娜,令在场的名士们一时怔了神。
舞至一半,丞相之子王导暗暗扫视了身边的这些公子,悄声对司马绍点头,
“三皇子,幻花坊的这群姑娘如何?”
“果然名不虚传。在咱们建邺,哪里见得到这样的舞,华丽不失风雅,妩媚又不失端庄。”
此时司马绍早就被这群姑娘,尤其是宛宁,吸引得目不转瞬,如同猎到新奇的事物馋涎欲滴。
王公子笑了,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司马绍,
“三皇子,尝尝这个。”
“有些日子没尝这五石散了,父亲管得严,在建邺不得机会。正好此时放松放松!”
司马绍大悦,接过王公子递来的五石散,安排人给这几位公子递过。
这两位皇子是司马皇帝的亲子,平素与自己的幕僚下那些名士公子为伍,荒于政务,以吸食五石散为乐。
名门王氏家的公子,常常与其为伍,花天酒地也总少不得他。五石散就是他推给名士们,令这些名士更加纵情放浪,欲仙欲死。
几位名士公子一边赏舞,一边享乐之时,花络娘在一侧冷眼旁观,早已洞穿几位公子的身份,心里暗暗惊讶,
“这皇帝家的皇子竟然吸食五石散。此等毒物,足以蚀人心魄,醉生梦死。看来,金主这笔买卖,另有深意。”
她悄悄向宛宁示意,宛宁心领神会,停了舞步,挪步上前,伏身而拜,
“今日幻花坊的姑娘以舞迎接各位贵客,小女子带姑娘们拜见诸位公子。”
那位司马绍皇子,此时已被五石散的药性迷乱了心智,昏昏而起,趔趄着走到宛宁面前,抚起她。
宛宁一张姣好白皙的面孔映入其眼帘,令已半醉的他,更加心神荡漾。
他揽起宛宁的腰身,至其座位旁,抚过宛宁脸庞的肌肤,一双痴醉的眼目不转睛,鼻间与唇角留存着五石散的味道。
宛宁带着几位姑娘,为几位公子陪酒,酒过三巡,连其余的几位名士也已醉生梦死,除了谢幼舆。
谢公子一边赏舞,一边饮酒,对五石散视若无睹。他褪下官服,一身轻袍,倒与那些纵情于诗书的名士颇有些相似,总有一种才情绝艳的风骨,又自带几分英俊之气。
宛宁走到谢公子面前,递上酒杯,无意间与其对视,一双瞳孔如林间摆动的灵雀,一双瞳孔如幽密深邃的丛林,两者相交,相得益彰,如斧天物。
谢公子接过酒盏,一饮而尽,但暗自奇怪,总觉得坊内流动的空气不同寻常。
琴音尚在,跳动的曲风从最初的婉转低徊,到后来层层入境,涌动的暗潮愈发张扬、辽阔、深远绵长。
乐至佳境,琴弦忽断,音乐乍停。诸位公子怔忡之时,宛宁已旋起腰身,将手中之酒洒向一旁的司马绍,司马绍未及闪躲,酒飞溅,他连忙捂住双眼,瞬间,宛宁已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刃,横在他脖颈之上,迅疾一划,司马绍已倒地抽搐,瞪大双眸,在地上挣扎几下,气绝而亡。
这番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令其余几位名士公子怔大了双目,还未及反应,乐坊的姑娘们已站起身,手中凌带飞旋而至,扑向对方。
“来人!来人!救驾!皇兄出事了!”
司马焕连忙呼喊,门前及坊外守卫的官兵立刻涌进,与幻花坊的姑娘撕斗在一起。
幻花坊一时血腥飞溅,惨呼声不断,随着微风传至坊外,路过的行人驻足听了听,便继续各自忙碌着,仿佛对此毫不稀奇。
群芳舞剑,对这些平素安逸于世的年轻公子来说,哪里抵抗得了这样的阵势,早已惊吓得拜倒在众位姑娘的长裙之下。除了,谢幼舆。
谢幼舆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刚开始一惊,迅疾领悟,已抽出宝剑,抵抗幻花坊的姑娘。
酒盏碎了一地,残余在地上的酒水,氤氲着五石散的味道,原本茫然迷醉的空气,此时伴着愈来愈厉的鼓点声,肃然紧张起来。
一炷香的时间,几位名士和手下的官兵已倒地大半。谢公子也与宛宁二人拔剑相向,不分伯仲。
“幻花坊为何要杀我大晋名士?”
“我家主子说了,吸食五石散,霍乱民心,就是大罪。”
“传闻幻花坊暗接杀人的买卖,看来是真的!”
“幻花坊不饮无辜之血。”
众人在撕斗间,忽听得一声惨声呼救,
“是你!怎么是你?”
循声音来处,正是四皇子司马焕伏地而拜,惊慌失措地望着对面一人,那人目露凶色,将五石散强灌入其口中,正是王导之子。
“这些五石散足够致命。四皇子喜欢,就好好享用。”
“为什么?”
“王与马怎能共安天下?”
“你…!王丞相要弑君?”
“四皇子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司马焕吸食大量五石散,此时已张不开口,唇角吐出白沫,瞠目而亡。
谢幼舆大惊,怒对王公子,
“王丞相意图弑杀皇子,此为何故?”
“谢公子明知故问。我爹知谢家势大,谢安不肯归顺我父,谢公子的才情渐得重任,连我这个丞相之子都望尘莫及。我父怎能容你谢家?”
“王丞相之心,果然不仅限于维系朝纲,为皇帝分担。”
“担是担得,但权也要谋得。”
王公子冷笑,走到花楼主面前,躬身一拜,递上一支朱钗。
花楼主见此物,神情大变,她稳了稳心神,将朱钗斜插入发髻,绯唇微张,
“姑娘们,招呼谢公子。”
谢公子大惊,与幻花坊舞姬撕斗起来。
此时,花楼主凝视王公子,低声询问,
“王公子是金主的人?”
“不错。花楼主,这里就交给你了。”
“王公子放心。”
这位王丞相之子,目露得意之色,正欲扬长而去,自坊内飞入一人,一袭黑袍飘逸,若夜色下的幕布,脸孔上那对瞳孔,若遥远的星辰,难以触及。
他落在谢幼舆面前,谢公子大惊,
“夜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