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兄弟两人都没有真的喝醉。
只是王子服闭着眼睛想要强迫着自己熟睡,而王俦寒睁着眼睛逼迫着自己清醒。
这就是王俦寒与王子服的区别,居安思危是王俦寒这么多年的磨难造就的,可临阵逃脱却是王子服这么多年温室教育养成的。
不能说是谁对谁错,只能说,本性难移。
王俦寒坐在那里静静的听着,想必趴在桌子上装睡的王子服也听见了,窗外传来许多人衣角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王子服似乎是见怪不怪的趴着,他素来都知道自家弟弟手里握着王家的府兵,只是没想到有这么多人。
王子服想起幼时叔父教导自己的时候递过来的花名册,上面的府兵其实不多,至少比父亲当时的官职上限要少很多。
可今日里听到窗外的声响,王子服不禁心下一惊。他原本就知道这么硕大的一个王家不会什么事情都光明正大,可他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多人都是无名无姓的。
若非是今日他装睡,也许就不会知道王家这样的密辛了吧。王子服这样想着,身子不由得往后缩了缩。
王俦寒虽然后背靠着椅背,但眼睛却一直看着自家兄长,待看到自家兄长微微锁紧的臂膀,王俦寒还是若有似无的叹了口气。
“知道吗?这个世间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
语气感慨,似乎是在和自己说,可却更像是在和王子服说。
王俦寒此时已经察觉了自家兄长这副装睡的模样,但是依旧没有拆穿,只是在那人搬回床褥之后在地上铺好,又把被子盖在自家兄长身上。
末了,王俦寒吹了烛火。却依旧自顾自的坐在那里。
屋内,月光清冷。一个在桌前坐着,一个在桌上趴着,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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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如此真切,可梦里,却是一片朦胧。
有人在他的梦里私语:“你陪过一个男孩儿长大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在那片朦胧中看到了裴子晗涣散的眼神,那里汇聚出悲伤却又的确欢喜的笑意,一字一顿轻柔却坚定的看着王子服说:“我陪过。”
王子服身形一怔,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明明最初的见面还是在今年年初,半年都算不上,如何算是陪他成长呢?
待自己想完,王子服又觉得自己太过于无趣。为什么最近这些时日总会想起裴家的四姑娘呢?
白日见面还不够,如今还要在梦里见。
王子服狠狠的拍着自己的脸颊:“能有点出息不?”
远处似乎有人在笑:“不能,你啊,就只有这么点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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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王子服正在黑暗里一面叫着一面蜷缩着向后退,直直的跌到了王俦寒为他铺的床褥上。
嘴里还念念有词,什么裴子晗什么怎么又是你……王俦寒在一旁笑着听着,没想到最后还有王子服自己给自己打的耳光。
王俦寒在那边不由得笑出声来,握住了自家兄长的手挖苦道:“不能,你啊,就只有这么点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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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服素来睡觉都是睡死过去的,这会儿就连自己打自己也没醒,更不会听到王俦寒此时的嘲讽。
他只是听到了那一声遥远的挖苦,不由得懊恼了起来:“早知是这样,我又何苦舍了现实来这梦境里受气?左右不过都是瞧不起我罢了。”
那边再没有声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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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王俦寒听到这话,只是叹息着把自家兄长的手腕放开,轻轻放回桌上,然后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一个人,孤单影只,落寞的,离开了自己的破寒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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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突然挂起一阵大风。随风阵阵飘过的,还有当年戏台前金童玉女之间的玩笑话。
“你这么喜欢看这出戏到底是因为什么啊?”
女孩儿不答话。
男孩儿便满口胡诌:“那定是因为你喜欢那位只会哭的杨四郎!”
…………
王子服有些呆愣的听着,他只听出了年幼自己的声音,可另外一个女孩子究竟是谁呢?他们又在说什么呢?王子服却说不清。
他只是没来由的觉得那是裴子晗。只是这般想着就被自己给否了:一定是最近太着魔了,怎么可能会她呢?
母亲给自己的资料里说过,裴子晗素来喜欢听戏,也喜欢看书。听戏尤喜欢《四郎探母》,看书最喜欢辛弃疾诗集。
不知怎么的,他听到了《四郎探母》里杨四郎站在宫门前,高唱“叫小番”的声音。
他又听到那个女孩子在一旁小大人一般低低的叹息着:“你瞧,这不也是个苦命人?”
他不太明白,似乎当初还问了那女孩儿:“哪里苦命了?辞别了妻子去见母亲,不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事情吗?”
那女孩儿似乎在强烈的摇头,连带着声音都有些被打得颤颤的:“家里一个,边关一个,两个妻子,却总有一个会独守空房。”
“另一个是谁?”他记得当时的自己问,因为没看过,所以他是真的不太懂。
那女孩儿似乎是诧异他的孤陋寡闻:“杨府给四郎明媒正娶的妻子,杨家四奶奶。”
他恍然,似乎是有些明白她那么喜欢《四郎探母》的原因了。
因为它足够虚幻却也又足够真实,总会在温暖的同时狠狠的给所有人一个掌掴。
它给了杨四郎两个家,却也几乎同时给了两家人不一样的苦楚。
姓杨的妻离子散骨肉分离,姓蛮的有心插柳柳自凋。
在杨四郎于边塞抱得美人归的结局里,千里之外南宋的国土上,依旧住着一个被杨家四奶奶束缚住一生的苦命人。
那个被杨府上下叫了一辈子四奶奶的女子,最终也没能陪她的夫君走完后半生。
从此生不同衾,死不同穴,天涯路远,除了那一声四奶奶的称呼,他与她之间再无瓜葛。
可那个千里迢迢盗令箭的杨四郎,为见高堂母甚至连句话也不想同她讲,只是应付着安慰:“如此就好。”
梦里的雾气似乎被这一直汹涌着的风吹散,露出了裴子晗那苍白的面容。
她的眼神似乎渐渐失去了聚在一起的能力,苍白而干裂的嘴唇微微上扬,绽出一抹悲伤的弧度,竟生生的扯出几滴红色。
他此时被骇得忘了所以,只是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声音叫着裴子晗的名字。可得到的,却是裴子晗落寞的一笑。
“下雨天,留客?天留,人不留。”
他在后面大喊:“别走。”
裴子晗此时却似乎是站起来了,回过头来朝他微笑:“公子前路慢行,子晗就先行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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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叫着裴子晗的名字惊醒过来,正对上王俦寒披着外衫提着烛台一脸疲惫的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