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朱敬伦默认了这些,但是他一辈子都没理解为什么陈芝廷会答应,?6??他看来,陈芝廷跟广東地方上的其他乡绅一样,都有十分强烈的民粹情绪,保守的厉害,可是为什么会答应这样一个明显是让步了的要求。
陈芝廷自己却十分清楚,中国人有中国人的世界观,讲究中庸之道,讲究不偏不倚,所以陈芝廷虽然很不满洋人要割让九龙的土地,但是他心里有一杆秤,那就是那是朝廷答应的事情,他不敢去怪皇帝,皇帝是天子,责怪皇帝在道德上是不允许的,所以他一直将九龙割让的愤怒放在洋人身上,可心理却始终明白,自己来洋人这里论理,在某些方面是理亏的。
陈芝廷认为,既然皇帝将这块土地割给了洋人,那么这块土地按照道理就是人家的地,是皇帝封赏给番邦的土地,跟蒙古的藩王,云贵的土司,甚至跟朝鲜和越南这样的藩属国是一样的。
既然对方答应不割让这块土地,那么就是退了一步,中国人讲究一个“让”字,凡事留一线,中庸之道下的道理是不能把事情做绝的,既然对方让了一步,自己也该让一步才是,否则就太不通情理了。
其次陈芝廷认真想了想英国人的要求,他觉得也不算多么过分,首先他们在九龙居住,盖房子,建工厂,这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就好像澳门的葡萄牙人,不都在哪里这么干了几百年了吗,至于自己管理自己,葡萄牙人不就是自己管自己,让官府去管一群洋毛子,那些文官还觉得是对自己的侮辱呢,过去香山县的县令如果看到澳门的洋人不规矩了,一般都不会有失身份的去直接找洋人,而是直接把澳门总督抓过来打一顿板子,斥责他好好约束子民,就好像从乡下抓来一个宗族族长教训一下一样。
陈芝廷绝对没想过,他答应了英国人就等于放弃了九龙地区对洋人的司法权和行政管辖权。
最后不得不说的一点是,陈芝廷在美国和英国的这段时间的参观,绝对不是没有任何触动,他在酒店里不但的翻看四书五经,心里何尝不是不愿意去接受那些洋人庞大的工厂,诡异的铁路给他带来的冲击。
在美国他就看到了规模庞大的铁工厂,那些哗哗流动的铁水,灼热的温度,就让他感觉到了不可思议,当时还对比了佛山的铁作坊,觉得根本比不上,可到了英国才知道,英国人竟然直接大规模的炼钢,百炼精钢啊,就那么一炉子一炉子的炼出来,难怪英国人船坚炮利了。
对于这些不理解的技术,陈芝廷甚至想到了一个“技近乎道”这四个字,这本是用来形容手艺的,可是陈芝廷竟然感悟到英国人的大机器生产,也是将某种技艺做到了极致,近乎于道了,只是这种技艺他不了解。
可不了解也不妨他知道这种技艺的力量很大,大到让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大清朝根本就不可能是洋人的对手。
所以自从看过了那些工厂在用什么样的方式生产钢铁、武器装备和舰船之后,陈芝廷心里是有些气弱的,他来之前,他很有勇气,他觉得不惜代价的带领广東子弟未必不能跟洋人一战,可是看过之后,他发觉真动起手来,恐怕就不是玩命能成的事情了,他看到洋人其实也不少,大街上的人流,比他在广東任何一个城市见到的还多,看到了马车,比他看到的轿子还多,看到的轮船,比香港的更多,而且更大,他甚至看到许多纯粹用钢铁制造的轮船,连帆都没有。
这些不了解的东西打击了他的士气,他心里的底气没了,自然更愿意选择妥协,更何况对方提出的要求也不算太过分,尽管这个要求如果他还在新安的话,是绝对不会答应的,可是这时候答应了,他却没有半分觉得不对,好像他本来就是要答应的。
陈芝廷答应了威尔逊之后,很快英国政府就跟他拟定详细的条款,最后达成一项协议,英国政府承诺,现在及以后,都不会对广東以及中国政府提出在广東境内的任何领土要求,中文条款为“既后永不割寸土”,陈芝廷代表广東官府及地方乡绅,承诺不再攻击英国人,许可英国人在九龙司一地永久居住、经商、购地和开厂的权力,由香港具体负责管理九龙英国公民,广東官府一概不问。
双方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即便陈芝廷提交的文件,让他可以代表广東十二个县,可其中光是广州府十四县中,也只包括了六个,可以说他连一个完整的府都代表不来,但是他们签订的协议上却写明是整个广東省。
但毫不妨碍这份协议在历史上的意义,他被成为英国广東伦敦宣言,成为广東开始真正开放的标志性事件之一。
因为陈芝廷的承诺,让上议院的贵族们觉得他们的尊严得到了照顾,毕竟在九龙英国取得了对当地英国人的司法管理权,也让英国人拥有了在英国拥有的一切个人权利,所缺的不过是地方行政权和军事占领权而已,对下议院的资产阶级议员来说,他们根本就无所谓,因为他们可以去哪里做生意,而广東人不会在进行干涉了。
当然要让所有人达成一致还是废了很大一番功夫的,很多人都是死硬派,但下议院之所以能够在之后的几十年间,不断的扩大他们的议会中的话语权,最终将贵族院变成了一个养老院,变成了一个空架子,除了他们利用掌握的话语权,不断推动各种资产阶级观念的世界观,影响到了整个英国人,甚至贵族,另外就是资产阶级其实在身份上,也慢慢的同化着这些贵族,那就是把贵族也变成资本家。
在英国上议院贵族中,投资于工业和新兴产业的贵族越来越多,死守着土地的贵族们慢慢破产,因此这时代贵族院中也有大批资本家的,只是他们的脑子里还装着旧思想,可又有新观念,如果没有任何利益,他们肯定要打一仗维护尊严,可极有利益,尊严有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满足,那么他们就倾向于妥协。
最后下议院的动议,在上议院以微弱优势通过,这份宣言才得以通过。
宣言通过之后,陈芝廷拿到英国人签字的宣言,他认为这是一份保证书,一份永不割地的保证书。
然后陈芝廷是一刻都不想在英国待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讨厌这个地方,讨厌整天雾蒙蒙的伦敦,讨厌这里的空气味道,讨厌这里街上密密麻麻的行人,和随处可见完全不理解的事务。
他催促伍崇曜帮忙赶紧找船回国,他想要尽快回到那个他熟悉的地方,他的家里去。
但是这时候伍崇曜告诉他,法国人邀请他们去法国访问,还是法国国王亲自邀请,这个面子不好不给,陈芝廷一听也没有办法,打大清国是英国和法国一起打的,在他看来,这两个蛮夷一样强大,他可分不出英国工业占了世界的一大半,远比法国的综合实力要强大。
于是陈芝廷只能答应下来,让伍崇曜去跟法国人接洽。
在陈芝廷跟英国政府交涉的这段时间,使团其他人也都没有闲着。
对于那些商人子弟,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沉默,开始思考。
让他们思考的原因是方方面面的,有的是开始对工业化和工厂化生产开始感兴趣,有的则是看到了英国巍峨的宫殿和高耸入云的教堂等建筑后产生的震惊,有的醉心于火车,有的奇怪钢铁船为什么能漂在水上而不沉下去,还有的通过伦敦这个窗口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原来世界是那么大,在地球以上,大清国竟然那么小,而且怎么不再世界的中心啊。
总之很多人对这个截然不同于中国的世界,开始产生了兴趣,但还是没有人产生任何崇拜感,几千年来形成的强势观念,或许需要上百年的屈辱来磨灭,显然他们现在感觉到了屈辱还不多。
在英国,尽管没有美国人那么友好,但是这个世界还是向他们敞开了怀抱,而且很多人也对他们产生了好奇,他们看着这些穿着绫罗绸缎,但是又非常没有西方道德的人群,看他们随地吐痰,大声讲话,不免让英国人产生非议,从学者到普通工人都在关注这批出没于伦敦的中国人。
能够吸引眼球,自然就有报纸追逐,每天都要洋人在他们留宿的酒店外蹲守,给他们拍照片,采访他们,一开始这些商人子弟还以为洋人是抱着对他们的崇敬之心,后来越来越感觉这些人完全是将他们当猴看,就好像他们中的有些少年,当年也这样看待广州出现的洋人一样,是在看稀奇。
这种被人当猴看的感觉很不舒服,很快他们也厌倦了伦敦,这时候伍崇曜通知他们,他们将到海峡对岸的法国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