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仲夏时节,早上的空气里仍透着分凉意。
大同府衙空落落的后院内,青草半覆的小径上,两条戎装身影一路北行,移入一处花林掩映的独房。
屋内闪出一人,含笑迎向当先那名黑脸戎装汉子,礼道:“哟,林指挥使前来,霍某有失远迎,万望海涵,万望海涵!”
黑脸汉子当即抱拳回礼,“大同左卫指挥使林峰前来叨扰,请霍知府见谅。”
“无妨,无妨,请林指挥使用茶。诶,这不是卓千总么,请卓千总坐下用茶。”
年近五旬的霍暄笑容可掬,好像与林峰是前世老熟人似的,笑容极具感染力,只是那份笑似乎可以随时调节温度,如写文章一般抑扬顿挫,不似平常人那样笑起来就不受控制了。
与霍暄一比,林峰完全是一个应酬场上的菜鸟,表情一点也不生动,也没个深不可测的样子,堂堂正三品武官面对一个正四品文官,居然搞得自己更像是下官,有点hold不住场。
双方的称呼透着分距离感。
这是一个流行奉承的时代,万般皆下品,唯有奉承高,在公众场合抑己抬人,这被许多人奉若圭臬,零成本,有时却比真金白银的投入更管用。
寻常百姓很无奈,见了有权有势者都得叫声爷。家仆一般称主家官员为“老爹”,许多生员也管提学官叫“老爹”,可见,这个时代并不是谁都有认爹的资格的,只有仗着某种特定的关系才能拥有认爹的权力。
至于老先生、大人、先生大人、长官这类对文武官员的称呼,日常生活中还是广泛存在的,不过,在官场上,同僚或上下级之间的称呼则要讲究得多,彼此互称对方官职,这是明规则,圈内人的称呼则要遵循潜规则。
当然,卓轩只须记住明规则就行了,他可不是任何势力的圈内人。
“营兵千总卓轩见过霍知府。”
“客气。请坐。”
霍暄巨能聊。一般而言,军官来到府县公衙,自然是有公事要办,身为一府最高行政长官,霍暄岂会不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不过,谈正事之前,还是要有所铺垫的,譬如,讲讲今天天气不错啦,某天意外遇见了林峰的某个家人或上官,很有趣啦,林峰的脸越长越白啦,等等。
可林峰完全是个木头人,对这些无聊的尬谈了无兴趣。
见林峰的黑脸越来越黑,霍暄终于收起了热络劲,笑道:“不知林指挥使此来有何贵干?”
“想见一人,就关在大同府牢狱中。”
“谁?”
“一个姓曲的衙役。”
“曲炟!他······”
霍暄脸上的笑意瞬间散尽,不过,彷如装有机关一样,下一个瞬间,当霍暄平视林峰的时候,嘴角微微一咧,笑意又瞬间弹了出来。
“曲炟多罪并究,获刑二十年,不知林指挥使为何要见他?”
“此人与一起鞑子细作案有牵连。”
“这······”霍暄不太淡定了,支吾一番,正色道:“既然如此,便须有大同总镇署的公函,而后由大同府衙会同军方提审嫌犯。”
卓轩在一旁道:“事关机密,军方自可便宜行事,战时无需依循常规。而今瓦剌人伺机越境报复,一旦有人泄露明军动向,后果不堪设想,还望霍知府三思!”
霍暄蹙眉,侧过头去,似在思忖卓轩这番话的分量。
林峰乘机添了把火:“不过是借贵府的宝地问问那人而已,不会有任何的闪失,莫非霍知府担心咱们放跑曲炟不成?霍知府应该清楚,咱们问明白了,日后卓千总一旦入京陛见,天子问起大同的战事,卓千总也就没有多余的话可说了。”
林峰的话含有威胁之意,霍暄听罢微微一震,他当然不相信曲炟是所谓瓦剌细作,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卓轩真的要入京陛见,到时候嘴巴长在卓轩身上,就怕皇帝一高兴什么话都听得进去。
“悉听尊便。不妨就在此处问话,别的地方······不太干净。”
“多谢霍知府。”
霍暄礼别林峰,出去吩咐衙役带人。
大约过了两炷香的功夫,曲炟被带到,林峰拍拍卓轩肩旁,“我在外面溜达溜达,你自己玩。”
林峰带着衙役一起出了独房,顺手关上门。
卓轩拉过自己方才坐过的椅子,往曲炟面前反着一摆,落座后双手扶在椅背上,下巴枕在手臂上。
“曲炟,别来无恙啊。”
身着囚服的曲炟怔怔的打量卓轩片刻,忽然跪在地上纳头就拜。
“卓哨长······不,卓千总,小的当初有眼无珠,冒犯了卓千总,还望卓千总大人大量,饶小的一命!”
曲炟面色红润,身上捯饬的非常整洁。
“身居囚室,还能知道我的军职,看来,你在里面过得挺滋润的。”卓轩拔出短刀,刀刃抵着左掌缓缓滑动,“那枚玉佩呢?”
曲炟微微抬头头,“玉佩归了陆骞,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陆骞死了,死无对证是么?”卓轩冷不丁厉声喝道:“站起来回话!”
“是是是,小的遵命!”
曲炟战战兢兢起身,垂着头,不敢接触卓轩慑人的目光。
卓轩邪恶的笑笑,“你身上要是少了些部件,想必别人也不会在意。”
“不······大同府衙会······过问的。”
“不不不,你在里面呆得太久,手痒牙痒,忍不住用手戳墙,这样的事还是可以有的,于是,十个手指甲不见了;又到处撕咬,于是,牙齿掉了。还有······”卓轩斜眼瞥瞥曲炟的裤裆,“后来裤裆里也痒······”
“不,小的裤裆里绝对不痒,真的,真的不痒啊!”曲炟跪地顿首,“小的说,小的不敢诳卓千总。玉佩被陆骞卖了,他说卖了百两银子,这些银子被小的们······平分了。”
百两银子?既然陆骞说卖了百两银子,那么,实际售价多半不止这个数!这是何等稀罕的玉佩,竟然如此值钱?
“卖给了谁?”
“小的不知。”
卓轩起身,疾扑过去用刀抵住曲炟的咽喉,“那天为何在营门外捉拿我妹妹?快说!但凡有一句不实之词,劳资将让你痛不欲生!”
“卓爷饶命!”曲炟头上冷汗直冒,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小的说,小的说!陆骞曾告诉小的,说把那个小娘子拿住,卖到烟花柳巷,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卖?娘的,怎么又是那个死鬼陆骞说的!
曲炟侧头瞟卓轩一眼,碰见卓轩都可杀人的目光,立马伏在地上,“小的说的全是实话啊,若说了假话,天打五雷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