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的膳食非常丰盛,既有奶酥、奶酪等“白食”,又有炉烤全羊、炒羊肚、羊脑烩菜等“红食”,还有煎时令小鱼、蒸全鸡等仿汉菜肴。酒则是度数极低的马奶酒。
见瓦剌人如此超规格接待大明使臣,酒饮数碗之后,杨善朗声道:“大汗及太师、知院阁下,杨某等奉旨出使贵邦,蒙贵邦盛情款待,杨某等人感激不尽,特献上薄礼,已吩咐人送至大汗、太师、知院帐中,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也先怔了怔,旋即开怀大笑,把黄昏时分独臂男挑起的不快全都丢进了爪哇国。
卓轩却皱了皱眉,心想杨善的称呼有损国格啊!
明廷官方并不承认瓦剌是一个主权独立的汗国,过去瓦剌人连年到大明朝贡,很显然,大明是天朝上国,瓦剌只是大明的藩邦,故而明廷在正式场合称脱脱不花为王,即“脱脱不花王”,从不承认其可汗的地位。
如今杨善公然称脱脱不花为大汗,还直呼也先、阿剌在瓦剌内部自封的官职,这表明杨善与过去的大明使臣没有两样,都严重缺乏使者风骨,有阿媚瓦剌人之嫌。
转念一想,自仁宣以来,大明与瓦剌、鞑靼等北方邻居打交道时,总喜欢做一些自欺欺人的荒唐事,明面上坚持原则,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可背地里该怎样还得怎样,人家称可汗这么多年了,敢与之断绝往来甚至是“吊民伐罪”么?所以,多年形成的习惯,杨善只是沿袭而已,也不能怪他没有节操。
脱脱不花微微一笑,看似不经意的道:“是大明皇帝命贵使捎来的礼物吗?”
脱脱不花的汉语非常流利,听起来极为顺耳,但话里话外隐藏的意味却令杨善暗中吃了一惊。
“杨某倾尽家产,只为成全大汗及太师、知院阁下的美意,但愿双方能化干戈为玉帛!”杨善这番话倒不失气节,把和谈的起意方归在瓦剌人名下,大明只是成全其美意而已。
也先此前见过几批空手而来的大明使臣,毛的好处都没落到,此刻听说有礼物,且礼物是杨善本人倾尽家产筹得的,不禁瞬间动容,巴拉巴拉说了一大通,全是鞑语,卓轩听不明白,但从其声情并茂的样子来看,猜也先是在夸赞杨善。
老杨同志,你就是大公无私的天下楷模啊,等我有空了就写篇表扬信,号召明廷百官向你学习,你说他们守着那么多家产干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不如几马车给装了,送来这里,换一顿全羊宴!
脱脱不花再次微笑,“贵使此来,只为和谈?”
杨善察觉到脱脱不花在带节奏,仍不显慌乱,按下瓦剌诸部都在暗中与大明媾和的事实不表,婉言道:“不,真要和谈时,大汗、太师、知院便须派使臣赴京,届时自有别的官员与他们和谈,杨某此来,一为显示善意,二来······打算迎回上皇。”
底下的伯颜帖木儿饮尽一碗马奶酒,“砰”的一声,将陶碗重重扣在桌案上,沉声道:“只要太上皇帝陛下愿意,你们可以逢迎陛下回国,但大明须得以国礼待之,九卿至边境一带恭迎!”
伯颜帖木儿如此说话,表明也先已有释放朱祁镇回国之意,而且多半已将此意告知了上一拨使臣李实等人,可惜李实刚刚回国,杨善没机会与他碰头,错过了,这事闹的!
好在伯颜帖木儿还算实诚,没有乘机漫天要价,只想为朱祁镇挣个隆重的逢迎场面。
碰见伯颜帖木儿咄咄逼人的眼神,杨善猜上皇回国大概有戏,只是上一拨使臣在与也先会谈时,无法就奉迎上皇回国的礼节问题表态,就平静的笑道:“这得看上皇自己的意思!”
伯颜帖木儿不客气的厉声道:“太上皇帝陛下那里当然好说话!他不想给明廷添麻烦,愿意省去一切礼节,但尔等身为人臣,就该懂得以国礼善待人君,何须太上皇帝陛下自己发话!”
卓轩扫了杨善、伯颜帖木儿一眼,觉得后者较真较得有些可笑,而到目前为止,杨善的表现仍称得上应对自如,可景泰帝大概不会放朝中重臣跑到边境一带冒风险,这迎回上皇的礼数······多半是能省则省!
忽然,脱脱不花手指卓轩冷不丁的道:“听说此人杀了太师许多部众。”又转指杨善,“此人也并未携带大明皇帝备下的礼物。”轻笑片刻,阴阳怪气的道:“一文一武,文官未奉圣旨便来要人,武人打了胜仗便来示威,有意思!”
那边也先闻言一震,这边的杨善大约意识到现场刮起了一股妖风,骨碌碌转动眼珠,连忙思索对策。
见脱脱不花开了口,阿剌冲也先笑了一会,小心翼翼的道:“太师,当初虏获大明天子,咱们最初的主意就不提了,后来······只想换一笔可观的赎金,为此,自去年冬天以来,咱们牺牲了无数将士的生命,代价高昂啊,如今就这样放了大明上皇,太师如何向各部落交代?”
伯颜帖木儿怔了怔,随即铁青着脸扫视阿剌,“知院这是何意?咱们理当放回大明太上皇帝陛下,何必索取赎金!”
脱脱不花、阿剌笑而不语,都是一副悉听尊便、你们自己看着办的样子。
也先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鹰隼般的目光在杨善、赵荣、卓轩脸上扫来扫去。
现场除了也先,众虏酋都在竞相飙汉语,无需翻译,杨善自能听明白,但听明白了又能如何?他万万没想到拼命向大明示好的脱脱不花、阿剌二人,赶在这个时候暗中使起了绊子,坏他迎回上皇的好事,而且三言两语就把也先逼到了墙角。
看来,这次会谈与上次李实等人与也先的会谈完全不同,上次也先许是私底下流露心意,这次则要当众表态。
无条件放回大明上皇,这对也先而言,面对死伤惨重的各部落,后果的确有不堪承受之重,若执意如此,势必激起各部落强烈反弹!
杨善强作镇静苦思对策,赵荣却有些沉不住气,扭头附在卓轩耳边小声道:“你常与鞑子打交道,不妨说说看,这场面是否不对劲?”
卓轩若无其事的道:“赵侍郎放心,打不起来。”
“这······皇上没说迎回上皇呀,杨宪台执意如此,不是自找麻烦吗?”
“无妨,最差不过是白走一趟而已,若主座上的三人打算彻底翻脸,上皇就真能回国了。”
赵荣听得似懂非懂,无奈扭过头去,不无埋怨的瞪了杨善一眼。
娜仁托雅似在对卓轩使眼色,卓轩见状,起身道:“马奶酒喝多了,尿急。”言毕就往营帐外走。
阿剌嘿嘿笑道:“尿急倒不打紧,千万别尿遁!”
卓轩大步往外走,心里暗骂阿剌道: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你特么迟早挺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