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一间营帐,也先只留下阿剌和一个名叫昂克、官职为“平章”的瓦剌人,与杨善一行五人举行小范围会谈。
一场惊心动魄的纷争并没有在也先脸上留下任何痕迹,相反,瓦剌太师嘴角浮起一抹罕见的浅笑。
“我绰罗斯家族祖孙三代人极想与大明和平相处,可是,前年末去年初,大明大幅削减瓦剌使团的赏赐额度,这是双方爆发冲突的起因。”
当杨善明白危机已然过去,也先主意笃定选择与大明媾和之后,这位善于雄辩的右都御史就多了分从容,展露出老练的外交才干。
从洪武年间开始,各藩邦赴大明朝贡的使团成员都有定数,一般限定为数人,依照规制,各邦不得超员,但瓦剌在正统年间擅自扩员,逐年大幅增加使团成员数量,由最初的数十人增加到百余人、数百人,正统十二年达千余人,正统十三年增至两千余人,正统十四年再度扩员,达三千余人,而且并非实数,其中约有四成人员是虚报的。
庞大的使团给大明带来了沉重的财政负担,使团成员在会同馆一住就是将近两个月,吃喝用度开销不菲,再加上这些人不会白走一趟,明廷依制按人头给予使团厚赏,对三千余人的使团,明廷仅花在赏赐上的开销就是一笔天文数字。
正统十三年末十四年初,礼部发现大同、居庸关驻守军官核定的瓦剌使团人数与实际人数相去甚远,某些边将很明显在与瓦剌人暗中勾结并从中中饱私囊,于是明廷下令重新核定瓦剌使团人数,按实数给赏。
剔除虚数,改按实数给赏,瓦剌人当然不高兴,但双方爆发军事冲突的根源并不在此,鞑子试探多年了,赶在大明江南大乱这个时间节点上动手,自然是图谋已久之后的必然举动。
也先此刻重提使团事件,并非想分辨清楚谁是谁非,很显然,他想找个台阶下。
杨善心知肚明,笑道:“永乐年间,太师的父亲遣使朝贡,人数不过三四十人而已,所赏物什由明廷随意给,使团从不计较,所以双方就能长久保持和平,后来,使团人员增至三千余人,竟有为奸为盗者混杂其间,且守边军官渎职,录错使团人数,大明惩治渎职军官,按实数给予贵邦使团赏赐,这不算降低赏赐标准。”
也先笑笑,“者。”
卓轩一怔,想鞑语中这个“者”字,大概相当于汉语中的“然”字吧,即“是”的意思。
见也先面色和善,杨善趁机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太师身为执掌北方兵马的大将,自然不想轻启战端,不愿看见生灵涂炭,全因某些小人从中蛊惑,太师一时受到蒙蔽,这才有了历时一年之久的战事,如今双方休兵息武,正好顺应太师的和平初衷。”
“者,者。”杨善将也先的“战犯”嫌疑彻底摘干净,也先自然喜欢听,听过之后微微蹙眉问道“正统皇帝回去后还坐天位否?”
“天位已定,难再更换。”
也先徐徐摇头道:“尧舜当初是如何做的?”
本来也先的意思是说景泰帝完全可学“尧”,将皇位禅让给朱祁镇,没想到杨善反应极快,顺着也先的语意一发挥,就搞得也先无话可说了。
“古时尧让位于舜,如今兄让位于弟,正如尧舜一般。”
本太师不是这个意思呀!可不是这个意思又是哪个意思?也先自己都有些糊涂了。
阿剌心中仍装着自己的小九九,冲也先讨好的一笑,小声道:“太师,不如先将使者扣留,派人去京城问问,若准许正统皇帝正天位,便让正统皇帝回国。”
也先瞪了阿剌一眼,“当初我发话让大明遣使来迎,如今大明派来大臣,又派人去问,我就会失信于人,罢了,便让他们迎回正统皇帝吧。”
平章昂克仍惦记着赎金,冲杨善道:“汝逢迎正统皇帝,带了何种礼物?”
“若带礼物迎上皇回国,天下人必说太师图利,今不用礼物,方显得太师有仁有义,不愧为大丈夫,必将青史留名,受万世称颂。”
劳资就想图利,怎么啦?可那个小气的景泰帝死活不给,奈何?特么的一个虚名有屁的意思!
也先心里直泛苦水,嘴上道:“者,者。”
迎送上皇回国的大事就这样轻轻松松谈定了,也先已与脱脱不花翻脸,迅速恢复与大明的邦交关系,成了他的不二选择,杨善顺势而为,轻松搞定,不禁欣喜万分。
“卓轩,依照礼制,本官见上皇须由也先引荐,你不同,不受使者身份限制,可随时见上皇。想必上皇还在候讯,你去禀报一番。”下榻前,杨善道。
陪同杨善的馆伴很快就找来伯颜帖木儿。
已是亥初时分,草原上唯见零星灯火,夜空中繁星点点,映出深邃的苍穹。
正值初秋时节,在另一个时代习以为常的夜凉如水,俨然成了尘封的记忆,秋风捎来几许寒意,仿若到了冬季。
夜飞的鸿雁拍打着翅膀,长空雁叫,婉转凄厉。
“你不仅打仗诡计多端,而且说话时也是满肚子花花肠子,哼,狡猾的小人!”
二人没有骑马,徒步走向上皇的营帐,卓轩微微侧头,但见身边晃动着伯颜帖木儿硕大的身影。
“我说的都是实话,没骗人,你不是盼望上皇回国么?阁下如愿了,别小气,不如摆下全羊宴,犒劳犒劳卓某。”
“虽不是假话,但听着让人来气!哦,皇帝······上皇启程时,我会设宴饯行,到时候撇开大明使者,我邀你一人作陪。”
“嘿嘿嘿······”
这个伯颜帖木儿极不擅长装逼啊,好不容易找准了义正辞严的节奏,可下一句话就露出实诚的本色,自己将自己的节奏生生带偏。
此人若非生在仇邦该有多好,值得深交!
“喝马奶酒没劲。”
“我那里有产自大明的烧酒。”
“烧酒啊?行,总比马奶酒强。”
上皇的营帐内燃着灯火,听见外面的脚步声,缓缓踱步的朱祁镇脱口道:“是卓轩吗?”
那两个妇女已不见踪影,侍候在朱祁镇身边的是娜仁托雅,袁彬与哈铭则守在门外。
袁彬禀道:“陛下,来人正是卓轩。”
“快让他进来。”
娜仁托雅匆匆出门,盯着卓轩看了许久,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