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挂着一轮峨眉月,四周星光暗淡,地上的篝火刺破夜幕,将亮光投射到远处,清冽的河水波光粼粼。
难听的咀嚼声、咕噜声响彻营地,美味的松茸炖雉鸡把近百号人变成了疯狂的饿兽,一张张面对美食,因贪婪而扭曲的面孔在火光下晃动,让人一瞥之后,疑似回到了远古洪荒时代。
“嗦······”
杨善坐在马车旁的杌凳上,手捧汤碗,一口汤入嘴,发出短促而生猛的一响。
右都御史并未因为自己的失态而流露出丝毫的羞愧之意,抬头笑望卓轩,脸上尽显犹如不羁少年一般的轻浮状,目中却是精光内敛,透着分狡黠、机敏。
卓轩心头那分奇怪的感受渐渐放大,终于变成挥之不去的深深疑惑。
“杨宪台,让卓轩陪使团远赴瓦剌,这究竟是皇帝陛下的主意,还是杨宪台自己的意思?”
杨善非常不舍的从汤碗上抬起头来,“本官说过,皆因本官恳请,众官苦劝,你方有此行。”
卓轩吃完一碗米饭,喝完一碗汤,就没什么胃口了,放下碗筷,目光落在杨善那张因大口朵颐而变得神情专注的脸上。
“卓轩不过是在军中小有名气而已,杨宪台身为朝廷要员,何以知道大同营兵中的一名小小千总?又缘何在天子面前极力恳请让卓某随行?”
杨善抬抬眼皮,隔着淡淡的汤雾,目光一抡,随即又专注于埋头进食。
“哈哈哈······”过了许久,杨善喝完碗中汤,趁家仆为他舀汤的间隙时间,冲卓轩一挤眼,“此汤堪称人间至味,尝过此味,往后必将看淡天下所有珍馐佳肴,故而此汤价值不菲,不过,我知道你不会收银子,哈哈哈······”
顾左右而言他是么?卓轩愈发的心急,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没办法,只能收起话题,等待时机成熟了再试着旁敲侧击。
那边柳絮掀开车帘拼命招手,卓轩起身走到柳絮的马车旁。
“卓轩哥哥,这有一块鸡腿,我吃不了,给你。”
“妹妹,我吃饱了······”
不待卓轩说完话,柳絮就用筷子夹了鸡腿,塞进卓轩嘴里。
两世都没经历过如此际遇,很奇妙的感觉,已然没了胃口的卓轩好像又有了食欲。
“卓轩哥哥,我能随你进紫禁城看看么?”
“这事······有些麻烦,宫中规矩大,就怕禁卫阻拦。”
“卓轩哥哥,我就跟着你,看他们谁敢拦我!”
你太高看你卓轩哥哥了!卓轩心里叫苦不迭,匆匆咀嚼一番,咽下鸡腿肉,支吾道:“好吧,到时候试试看。”
柳絮伸出头,鼓着腮帮子瞪了远处的杨善一眼,小声道:“卓轩哥哥,一看那人就是个奸猾之辈,你别与他走得太近!”
······
入夜了,景泰帝独坐于乾清宫冬暖阁内,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脑中反复回放着处理一日朝政时留下的疑问。
室内烛火暗淡,近侍宦官、宫女不敢添灯,整个后宫都在节省用度,从一灯一线,一衣一食省起,天子与后妃一道,过着紧巴巴的日子。
朝中百官也在过苦日子,自去年京城保卫战开打以来,北京、南京两地五府六部等部门一品官减月米四石,二品官减月米三石,三品官减月米二石,四品官减月米一石,北境的烽火狼烟确实让朝中君臣的生活质量打了不少折扣。
景泰帝紧着大明的上层,更紧着瓦剌人的无度需索,却宽着大明的底层,不仅没增赋税,还大幅减免遭受战乱或受灾严重的山东、河南、山西等地的赋税,倾尽全力赈济灾民,安抚流民,天下百姓渐渐从江南、北境的战祸中走出来,凋敝的民生日趋改观。
晚膳时,景泰帝只用了一小碗粥、一荤一素两小蝶菜肴,没怎么吃饱,不过,皇后汪氏与皇妃杭氏各领着皇太子朱见深、皇子朱见济过来问安,皇后捎来一碗燕窝粥,皇妃捎来一碟蒸乳糕,对她们从自己用度中省下的食物,景泰帝自不会客气。
一边用膳,一边看着朱见深、朱见济堂兄弟二人,景泰帝的思绪从朝政中短暂游离出来。
皇后汪氏无子,只育有两名女儿,朱见深是上皇朱祁镇的儿子,汪氏待他却视同己出;而皇妃杭氏领着的皇子朱见济,则是景泰帝与杭氏的亲子。
皇后貌美,平时快人快语;杭氏姿容端雅,平时谨言慎行,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如今却争着往乾清宫跑,还不忘各自带上年幼的朱见深、朱见济,这让政务繁冗的景泰帝不禁拔冗动了会杂念。
终归是无暇细想天家家事,皇后与杭妃领着朱见深、朱见济走后,景泰帝的心思立马又回到朝政上。
御前太监舒良匆匆入内,带来了锦衣卫前一段时间的监视记录。
“老奴舒良叩见皇帝陛下!”
“快起来说话。”
景泰帝对动用锦衣卫监视廷臣的做法一向嗤之以鼻,从不向锦衣卫打听他们的所见所闻,然而,这一次景泰帝却用上了自己厌恶至极的手段,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变得下作起来。
“陛下,廷议的前一日,右都御史杨善见过几名侍郎级别的官员,还见过尚书金濂、胡濙······”
景泰帝挥挥手,示意舒良住嘴,旋即起身,走到舒良身前,凝视对方,像在期待某种特定的答案。
“哦,陛下,在见文官之前,武清侯石亨曾设宴宴请杨善一人,当时席间只有他们两人。”
舒良话音未落,景泰帝就转身走开,途中挥挥手,貌似漫不经心的随口道:“他们没谈起什么有趣的人与事吧?”
舒良很诧异的怔在那里,不敢抬头直视景泰帝,片刻后冲景泰帝摇摇头。
“当时······锦衣卫校尉不敢靠得太近,没听清楚二人的言谈。”
“下去吧,管住你的嘴。”
“老奴明白!”
昏暗的烛火中,舒良的身影不疾不徐的移入正殿,望着那道微微佝偻的背影,景泰帝凝目而思,俨然凝固的表情映于烛火下,直到一声轻叹响起,才扰动了那两道一瞬不瞬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