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院层林尽染,万草千木无不尽情渲染着浓浓的秋意。早上方打扫干净的甬道上,又被点点黄叶沾染。
主房窗口风吹帘动,那抹色彩迷迷蒙蒙的,恍如梦境······
望着身边款款而行的秦夫人,卓轩觉得自己似乎并无太多理由因发饼大婶的不幸罹难而迁怒于眼前这个美人,一场铁蹄下的劫难,葬送了无数生灵,死的远不止曾与他一同逃难的那数十位难民,而秦夫人他们能活到最后,堪称人间奇迹,值得他送上祝福。
初见她时的观感虽已褪色,但那分美好依然留存于心,所以,他的语气冷意不再。
“秦夫人,世间能有幸一睹长公主真容的男子共有几人?”
秦夫人微微侧头,似在凝思,“嗯······先帝与如今的皇上、上皇,再加上驸马都尉,应该不会超过四人。”
“不,夫人大概记错了,紫禁城里有无数男子见过常德公主。”
秦夫人眉毛一挑,“那些人是宫中宦官,不算男子!”
“是啊,外男要想一睹长公主真容,还是做宦官比较方便。”卓轩揉揉被秋风吹拂略显干涩的眼睛,“那么,常德公主见我,是真见么?”
“真见?”秦夫人愣神半晌,终于想明白了卓轩的语意,“阁下务必小心行事,万不可失礼,除皇室成员之外,无人胆敢奢望能见到长公主真容。当年常德公主还在宫中时,有一次去白云观祈福禳灾,某个勋贵子弟得知此消息,逾墙偷窥,事后挨了好一顿杖责,差点没被打死。”
“不,夫人又记错了,还有一个驸马都尉,并非皇室成员,他见长公主就比较方便,不用偷窥,自然了,他也犯不着去做不算男人的宦官。”
迎着秦夫人诧异的目光,卓轩淡然一笑,转身离开甬道,朝室内走去。
身后传来秦夫人恍恍惚惚的低语:“驸马都尉见长公主也没那么方便啊?”
“你来啦。”
一道珠帘悬在那里,里面微亮的光线映出一道朦胧的人影,不消说,帘内人必是常德公主无疑。
珠帘不似云端那般遥远,却依然把传说中仪态万千的御姐隔在另一个世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草民卓轩参见长公主殿下。”
“草民?不久前别人都称你为将军,而今常德府又有人称你为先生,你的身份好像与草民相距甚远。”
“将军之名是往昔的荣耀,眼下北境狼烟不再,一名早已解甲的募兵,本是庶民,如何堪受将军的虚名?至于先生的称呼嘛,待在下再痴长十余年,看能否承受得起这声尊称。”
“噢,你倒是能够看淡浮名!不过,你见过皇上、上皇,见过皇太子、皇后、杭妃,还见过满朝文武大员,什么场面都见过了,为何还要如此自甘平庸?”
“过眼云烟而已!长公主自然明白,朝廷文武百官要么来自科举,要么来自世袭,像在下这样的募兵,战绩再辉煌,也注定会是深宫大殿边的一名匆匆过客,而今能拜皇上、皇后所赐,于京城落籍,已经要跪谢皇恩浩荡了。做个平凡的庶民,这是在下的宿命。”
“你的内心果真如你嘴上这般坦然?你自己信吗?”帘内朦胧的人影徐徐晃动,很显然,常德公主早已离座,正在踱步,“有些事,既然发生了,便能彻底改变一个人!”
“长公主是指发生在海子边的那件事吧?不错,在下不得不承认,世道无常,芸芸众生都在因时而变,或许,长公主也在变,在下大概非常幸运,是同一拨人改变着淡泊处世的长公主与甘于平凡的在下。”
“本宫在变?你为何这样想?”
“还用问么?长公主悄然收留在下,足以说明一切。”
沉默,长久的沉默,一阵轻细的脚步声响过之后,常德公主回到座上,室内愈发的死寂。
卓轩料定武清侯石亨屡次出言,力主易储,此举必将招致常德公主的暗中反弹,所以,常德公主大概会设法利用他这个石氏一党的仇人。
因为心意笃定,他自有一分从容,从容打量室内陈设,但见满室烟罗烘托出如梦如幻的意境,除却这分人为的虚无缥缈,室内一梁一柱、一案一椅都无比真实。
皇太子的嫡亲姑母没理由永远沉浸在梦境中!
“你想多喽。海子边的事,已经发生过了,再无任何回旋余地,而易储之事尚处于议论阶段,未来未必真会发生,本宫还有耐心静观其变。”
常德公主说得非常直白,面对诸多掣肘,景泰帝或将知难而退,易储之事有可能议而不决,最终不了了之。
卓轩无法判断常德公主手上是否有充足的筹码,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她还没到与武清侯彻底翻脸的地步。
那么,常德公主心中的幻想既然尚未破灭,她为何还要草率收留一颗烫手的山芋?
卓轩不会愚蠢的拿话主动试探滴水不漏的常德公主,寄人篱下,他得万分小心,竖高耳朵,从只言片语中判断出她的真实意图。
“的确是在下想多了,请长公主恕在下唐突。”
“听人说,你一向胆大,本宫颇为好奇,对发生在海子边的那件事,皇上本该给你一个说法,你却迟迟未能等来说法,是否会因此生出怨怼之心,一怒之下,有意将苍天捅个窟窿?”
又是戒备心驱使下的公然试探!
卓轩有些厌烦,机械的道:“冤有头债有主,天未负我,我何必捅天?想必长公主早听说过,在下曾在天子面前称臣。”
“这又能说明什么?满朝文武官员谁不在天子面前称臣?有些人甚至极善于表忠心,可这些年来,貌忠实奸之徒频出,某些人极力取悦天子,无非是想换来天子的宽容,容忍他们暗中渔利!上皇当初以幼冲之龄践祚,身边的重臣一个个都是口碑极好的大忠臣,但一旦国有大事,那些大忠臣谁也指望不上,更有甚者,正统皇帝北狩,一帮忠臣说抛弃旧主就抛弃旧主,何曾顾念半点君臣之义!”
“彼时国有危难,拥立新君,实属情非得已,对此,想必长公主心中有数。更何况,在下与满朝文武官员不同,在下只是一介庶民,没资格忝居庙堂之上,从中渔利,既然在天子面前称臣,那便是某种承诺,在下并非无信之人。”
室内又迎来一阵长久的沉默,卓轩大着胆子,隔帘看向那道朦胧的人影,心想试探至此,常德公主也该稍稍流露一丝真实意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