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已失双亲,皇上、上皇又免了你的大礼,故而世上唯有天与地可承受你的叩拜,人却不能。”薛桓手托下巴,笑视卓轩,嘴角弯成一道迷人的弧线。
“多谢驸马都尉出面解围。”
“不用,纯属巧合。”薛桓莞尔,脑袋微微一倾,那分潇洒很自然的流露出来,“哦,常德府与武清侯府鲜有往来,方嬷嬷如此礼待石夫人,这并非长公主的本意。”
薛桓似在婉言澄清什么,且回避了一些敏感词,卓轩心如明镜,他早盘算过了,常德府与武清侯府之间并无任何利益交集,不仅如此,双方恐怕还有极大的嫌隙,否则,不必承担家国责任的常德公主就没必要暗中给武清侯制造障碍,屡次助伤重的卓轩脱险。
今日石亨之妻登门造访,应该是寻常之举,方嬷嬷势利,为了踩他而无形中抬举石夫人,常德公主若得知此事,未必乐意。
卓轩循着薛桓的语意想了想,心中了然,笑道:“我是落魄之人,遭大难幸而不死,能托庇于常德府,这是我的造化,驸马都尉不必在意我的感受。”
“哈哈哈······你可不是寻常落魄人。”薛桓双手交叠于案,下巴枕在手上,盯着卓轩道:“这并不是一个能人辈出的时代,我总在想,朝廷是否患有压抑人才的痼疾?庸人当道,良才极易蒙尘,这好不容易出了个真正的善战者,国之利器啊,却险些死于自己人之手,悲哀!”
绿萼被常德公主召回去了,在寂寥的小楼内,没有酒,没有茶,二人相对枯坐,居然谈了很久的北境战事。
适逢边患不绝的年代,驸马都尉成了一项高风险的职业,每遇大战,必有驸马都尉领军出征,老朱家几代姑爷就这么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前赴后继的为守护朱家江山豁出性命。
土木堡一战,朱祁镇、朱祁钰两兄弟的亲姑父——嘉兴大长公主的驸马井源挂了;早先的阳和之战,朱家辈分更高的姑爷西宁侯宋瑛也挂了。
与姑爷们相比,面对国难,朱家人除了天子,其他人倒是都成了打酱油的主。
苦寒之地埋葬了朱家几代姑爷的累累白骨,想到这些,薛桓对自己未来可能将要经历的戎马生涯既心生向往,又难免心怀惴惴。
与卓轩呆在一起,薛桓有种莫名的安全感,想着有卓轩这样的人在,大概轮不到驸马都尉身临险境,即便自己日后真要领军开赴战场,若能与这个少年英才并肩驰骋疆场,谈笑间就让丑虏灰飞烟灭,那该是何等辉煌的人生······
不过,与常德公主一样,薛桓仍对卓轩心存疑虑。
“大仇未了,想必小兄弟断然不会轻易罢手,是否打算痛快淋漓大闹一场?”
“不,我是有底线的人,而非不计后果的颟顸之徒,眼看大明与瓦剌的暗中较量即将分出胜负,此时大明若生内乱,瓦剌人便能坐收渔人之利,要是那样,包括我在内,大明许多无辜百姓都会成为输家。”
“有耐心便好!小兄弟沉住气,要相信世间是有因果报应的。”薛桓满意的点点头,“我知道你先后两次惹恼长公主,境况不佳,心里难免倍感憋屈,不如这样,你想做什么,不妨告诉我,能帮的我一定帮你。”
“我想出去走走。”
“好吧,坐我的马车,我派人保护你!”
登上薛桓的马车,离开常德府,卓轩如脱羁的鸟儿一般,迎来了无边的自在。
马车首先抵达西直门附近的那处宅院门外,他没下马车,而是呆在车上,掀帘默默张望,但见附近不再有锦衣卫的身影,宅院大门紧闭,门环惹铜绿,蛛网惹飞絮······
心中一动,耳边似有琴音响起,恍惚中,一束烛光擦亮了记忆的天空,而思绪也在随光飞翔,似想飞至光源处看个究竟,何人挑灯夜缝衣?
“去海子边。”卓轩低声吩咐车夫道。
来到海子边,卓轩急急跳下马车,循着记忆中的路线,一口气奔至湖边。
此刻无风,宝鉴般的湖面倒映出碧空中的鸟影。
“这里应该是柳絮妹妹投湖的地方!”
卓轩躺在地上,脑袋离湖水很近,扭头一瞥,仿佛回到了重伤醒来的最初一刻,觉得自己正头枕着波涛。
右手探入水中,湖面漾起一团清波,波纹徐徐向远处荡去,波光粼粼,宛如一道道清丽的眼波。
“柳絮妹妹,你此刻一定身在天堂,也罢,天堂没有罪恶!”
眼眶湿润了,嘴上却在轻声发笑,卓轩分不清楚,此时此刻,自己究竟是想哭还是想笑。
薛桓指派的一名随从轻手轻脚走到卓轩身边,躬身道:“公子,该用午膳了,驸马爷已命人送来膳食。”
卓轩抬起湿淋淋的右手,摸摸双眼,道:“你们先用,别管我,我呆一个时辰便走。”
起风了,水波拍打着湖岸,一声一声,恍如随风飘来的窃窃私语······
神思仿佛一下子游离到了另一个世界,所有的烦恼与犹豫全都随风而逝,身心充满了莫名的愉悦感······一直呆到未正时分,卓轩才在随从的反复催促下离了西海,驱车抵达东安门一带。
永生堂顾客盈门,生意相当红火,柳元终于露面了,将一名豪客送至门外,无意间扫了华丽的马车一眼。
卓轩隔帘匆匆一瞥,目光便捕捉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柳元的皮肤还是那么白嫩,只是眉眼间少了些女儿态,多了分成熟与干练,还有,目中似乎平添了几分忧郁与仇恨的成分。
几名锦衣卫校尉好像留意到了新来的马车,目光不时掠向这边,卓轩阖上车帘,吩咐车夫道:“走吧。”
赶在日暮前,马车驶达徐朗的马场附近,冥冥中似有天意,卓轩居然找到了那处坟场,他取了酒、纸钱,为舒展鸿,为三十多位枉死的昔日部属祭扫坟地。
做完这一切,他以为自己可以了无牵挂了,可是,当他登上马车后,却发觉自己仍不愿草草回归常德府。
“去天外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