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墨,霞光隐退,不知何时,天空开始飘起密密的细雨,这样的天气,连月亮也无,河岸边的密林更显光弱,雨丝浸过层层厚重的枝叶,落下滴滴水珠砸进泥里,沉闷的水声在林子里连成一片,透出一种异样的静谧和诡谲。
几道人影在林间细细摸索,脚步声陷在泥地里、掩盖在水声里,没有发出任何异响,他们在暗色的雨林间显得面目模糊,身影卓卓,形如魔魅。
“诸位,找什么呢。”突然一道声音打破了林间的沉寂,这声音清冷慵懒,透着淡淡的嘲弄和淡漠。
众杀手面皮一紧,猛然抬头寻声望去,却见一墨衣少年揽剑横坐枝头,微偏着头,眼睑低垂,目光睥睨,正冷冷俯视着他们。
“你是谁?”歪髻望着枝头上的少年微微皱眉。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感应很奇怪,又或者是同类的气场总是相近的,他虽不认识这个少年,但一眼见过之后,却瞬间对对方的身份有了猜测。他想了想,率先表态道:“若是同道人,便该清楚道上的规矩,咱们这一行,可不兴抢活儿干,也不兴坏人生意的。”
少年蜷起的那条腿,足尖有节奏的一下下点在树枝上,姿态甚是从容闲适。他斜睨着歪髻,淡淡道:“道上还有一条规矩,不接同道亲属的生意,不知诸位,心中可还有数?”
歪髻几人面面相觑,面上皆闪过一丝茫然。顿了片刻,歪髻才皱眉道:“我们今日猎物,没有亲属。”
少年缓缓起身,盯着歪髻看了半晌,突的跃然而下,如一柄出鞘的利剑陡然插在了歪髻身前。
“那就是你们的消息有误了?”少年摩挲着剑柄,漠然道:“我就是那只猎物的亲属!”
歪髻闻言沉了脸色:“是吗,那阁下又是那条道上的?不如报上家门来,若当真是我们无意间坏了规矩,也好赔个不是。”
“阎王阁。”
歪髻握着钺柄的手暗暗一紧,脸上却带出笑意来:“呵,那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打猎打到自家去了。嗯……这样吧,既然大家都是同路人,相互之间也都能理解,就请小兄弟亮个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给我们瞧瞧,我们回去也好交代。”
少年嘲讽一笑:“既是同道,何必还来耍这些花招呢,杀了你,自然就能证明我的身份了。”
“铮!”少年拇指一动,剑刃陡然出鞘,一抹雪亮的银光晃得众人眼前一白。
一股无法言喻的强烈危机感将歪髻惊得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他凭着多年杀手生涯磨砺出来的直觉和本能,一个极限下腰,猛然仰倒速退,在他还没来得及起身时,便听见一声锦帛撕裂声音传来,林间仿佛落了一阵急雨,撒得他满脸。
“锥子!”有人惊呼出声。歪髻抹了把脸,闻到了浓郁的血味。他定睛看去,才发现是自己方才突然躲避,导致站在他身后的‘锥子’不妨暴露在了少年的剑下,以至于被对方瞬间抹了喉咙。
方才,歪髻一听少年说出“阎王阁”三个字后便心知不妥。干他们这一行的,最重要的就是讲究个信誉,哪有可能接了生意半路放弃,自砸招牌不说,回去后也交代不了。可大家混江湖,也确实需要遵守一些规则,至少不能明面上违背,否则就是众矢之的,例如少年方才所说的那条,便是江湖杀手界中潜在的一条铁则。
做为同类,或许大家各为其主,或许相互之间也会有搏命的一天,但这都不要紧,因为大家都是豁出性命、没有明天的人,既然选择做人命买卖,就要有随时被人杀死的觉悟。
也正因为此,杀手和刺客的世界里有了这样一条约定成俗的规则:做买卖,不能做到同道亲属之人的头上。而作为杀手,也不能将亲属牵扯进自己的买卖里。这算是,同类人给彼此间留下的唯一藉慰。
就算小酌楼里的杀手都没有亲属,但不代表他们可以破坏这条规则,否则事情一旦传出去,小酌楼将面对整个杀手界的质疑。
所以,歪髻一听这个坏事的少年是阎王阁的人,便打定注意要留下对方的性命,他之所以耐着性子和对方交谈,便是想趁其不备将其击杀,最好是让对方连挣扎反击的余地都没有,这样,他们毁尸灭迹、清理现场就会变得更简单。
可令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个少年竟然半点不上套,一句废话没有,反而趁他们不注意,将他们的人瞬杀了一个!
歪髻彻底怒了,今日这场明明很简单的“围猎”,却令他反复受挫,折了两个人不说,连他都差点莫名丧命,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他们这帮人都没法儿在小酌楼里混了!
“杀了他!”歪髻怒喝一声。他话音未落,手上的长钺便已然飞了出去,其中内力之汹涌,估计满腔怒火也倾注其内了。
众杀手也迅速摆位,纷纷亮出武器,一时间,刀剑携着风雨齐至,长鞭搅着泥浆抽来,外放的内劲逼得雨滴稍歇,震得群木颤颤。
可他们的攻势,却都不约而同的落在了空处。
雨渐渐大了些,天边也彻底失了最后一抹光亮,夜色笼罩,雨打青叶,噼啪滴答声不绝于耳,在一片杀机的覆没下,整片密林更显得危机四伏,如有凶兽在暗中伏窥。
而那少年,却仿佛生来就存在在这片密林内,生来就与这夜色、雨珠、草木……一体相融。就连他手里的剑,都没了方才出鞘时的银光雪亮,反而变得比这夜色更加暗沉。
速度是歪髻所擅长的,放眼整座小酌楼,能比他更轻快灵巧的没有几个,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连捕捉一个人的身影都这般困难万分。
步步生冥花,迎君上奈桥。
夜幕下,一朵朵剑花忽盛忽败,亮如白雪乍落、金莲盛开,暗如幽影闪现、冥花开败,鲜血缀在其间,犹若花蕊含羞,无限迤逦。
少年踩着一地血泥缓缓转身,望着歪髻仓惶逃离的背影,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微仰着脸,持剑斜指,任由雨水细细冲刷面孔和剑刃上的血迹,雨丝混进血里,颜色渐渐变淡,可那股甜腥的味道却怎么也挥之不去,反而愈加浓郁……
“为什么要放走一人?”
“因为你呀。”少年笑了笑,回身望去。
只见林深之处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伫立,看不清面容,却能感受到对方仙风道骨的气质。
细雨阴绵,伴着偶尔的偏风落得时缓时急,林间的沙沙树声和嗒嗒雨声也仿佛形成了某种奇异韵律。少年全身已经被雨水浸透,缕缕发丝贴在脸颊,水迹混着淡血悠悠滑下,在下颌处聚成几颗欲滴不落的粉色水珠。
而远处的那道人影却不似凡人。
雨水落下,经过那具身体时便会自然而然的偏向旁侧,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所阻挡了一般。
真气外放,屏障自生,风雨不侵,自然无间,犹如方外之人。
少年瞳孔微缩,脖颈轻垂,周身涌动的杀机锋芒如潮退却,仅仅瞬息之间,他身上的气息就变得平静和软,仿佛方才所流露出来的狠戾都只是别人产生的错觉,就连他脸颊上残留的血迹都似被赋予了魔力,从方才诡谲尽显的妖冶邪肆,化成了小兽舐伤般的戒备楚楚。
人影破开雨幕水帘缓缓走近,让少年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眉目慈和,嘴角含笑,一席白衣广袖不染尘埃,宛如刚从云端下来的得道高人。
当然,对方也确实是一位高人。
而此刻,这位高人面有惊奇之意,开口问道:“莫非,你是早就察觉到了老朽的存在?”
少年抿紧唇,干巴巴的“嗯”了一声。
“好感官啊!”高人惊叹一声:“难怪啊难怪,你就是我那孙儿的好朋友吧,那位……万人蛊。”
明玦偏头想了想,眉头渐渐蹙起:“你是……方天。”
“老朽自号云遥,你可以随你兄弟,唤我一声爷爷。”
明玦收剑入鞘,淡淡道:“晚辈见过大师。”
云遥嘴角微抽,摇头道:“倒是相当叛逆一个孩子。难为你不辞辛苦,大老远的跑来相救我那孙儿,他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也是难得。”
“他能拜到您这样的师父,更是难得。”明玦扯了扯嘴角,神色更显淡漠:“有大成宗师跟随保护,倒是我班门弄斧、多此一举了。”
云遥听他语气有异,颇觉茫然:“嗯?老朽可没打算出手替他解决这些人,不然传出去会说老朽是在欺负人,太损老朽大成宗师的名头了。再说这是两回事,你们兄弟之间有此情谊,可谓弥足珍贵,怎么会是多此一举?”
明玦沉默半晌,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大师的孙儿是好人,晚辈与他并非同类,也未必有多么珍贵的情谊,若让他见了此情此景,恐还要在心里痛惜晚辈过于狠辣。”
云遥愣了愣,心有所悟,恍然道:“哦……”
“哦什么?”明玦皱眉看着眼前的老头儿,心里的不悦简直都要翻腾出来了。
云遥在这片幽黑的林间,也看清了对方眼里暗藏的怒火,他捋了捋胡须,感慨万分:“年轻就是好啊,还能时不时的吵吵架,闹个别扭,生活过得挺有趣的。”
明玦:“……”
有趣你大爷!
什么大成宗师,这老头儿特么是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