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毅几人跟着领路的内侍一路深入后宫,来到重华宫外。内侍将几位大夫安排在偏殿,还吩咐人端了茶水果子招待。
“呃,这位公公,请教一下,我们不是要给贵妃娘娘诊病么,现在这是......”一位中年大夫本以为进宫后便会直接看病,可怎么看这架势对方倒不怎么着急?
内侍面无表情道:“此处乃贵妃娘娘的重华宫,你们这么多人,总不能一窝蜂的拥到娘娘的寝宫里吧,你们先在此候着,待娘娘准备好了,你们一个一个的进去诊病。”
“哦,是这样......”中年大夫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对不住啊,在下今日本来已经约好了几位病人,他们的病都是重病,需得每天施针,耽误不得,公公你看待会儿能不能让在下先行进去瞧瞧贵妃娘娘的病,也好让在下早些回去?”
内侍听得满脸纳罕,盯着对方的目光像是在看怪物,半晌,他才拖着调子,阴阳怪气儿的说道:“真就奇了,贵妃娘娘玉体何等尊贵,你居然将其和那些贱命相提并论,你是不要命了么?还有什么叫早些回去,召你们进宫就是为了给贵妃娘娘治病的,那当然是得治好了再回去!”
此话一出,殿内的大夫都微微变了脸色。
什么叫治好了再回去,那要是治不好呢,难不成就不放人回去了?
明毅也暗自皱眉,想起他们进宫这一路,内侍领着他们避开主路,走的都是偏僻小道,路上基本没见两个人。刚开始他没多想,毕竟进的是后宫,内侍或许是担心他们冲撞了后宫中的某位娘娘,这才选择绕道小路,可他现在却不免在心里打鼓,可别真是如外面议论的那般,治不好病就要杀头吧!
还是说贵妃的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那不然为何要这么偷偷摸摸的。
几人在殿内坐立不安的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等来了一位女官前来传唤:“娘娘准备好了,随我进来一人。”她环视一周,刚好就指了那位急着回去的中年大夫,道:“就你吧。”
中年大夫松了口气,连连应是,忙不迭随着女官去了。
明毅以前见过这位那位大夫,叫什么不清楚,只知道姓齐,没开医馆,谁要看病就上家里找人,他在永安城北一片儿名气很高,由于诊金便宜,有求必应,深受当地老百姓爱戴,明毅会知道此人,也是因为听说对方擅长内症,这才引起了他的关注。
其实,今日在场的大夫都是永安颇有名头的,同行之间难免彼此关注、暗中比较,因此大家相互之间虽然并不全然熟悉,但或多或少都有过几面之缘,偶有一两个没见过的,也都耳闻过对方的医术。
齐大夫跟着女官离开后,继续等候的大夫们就忍不住低声交谈了起来,殿内有些紧绷的气氛也因此松缓了许多。
“齐大夫擅以汤药治内症,还能辅以行针,贵妃娘娘是女子,生病多半为女科之列,倒也算是找对了人,若是换做老胡,他那是一手家传的推拿之术,厉害归厉害,可今日这病人,他再厉害也下不了手啊!”
被提及的胡大夫闻言,有些哭笑不得,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是事实。今早被传召时,其实他自己也考虑过这个问题,甚至还跟传召之人隐晦提起过,可对方直接无视了他的提醒,他也很无奈。
“按照你这样说,我这儿也不行啊!针灸也不能隔衣啊。”
“呵呵,倒也是,你就最爱用针灸,一年到头没开过几服药吧。”
“谁说不是,开药还得翻书,他这样的名医我还是头一回见。”
“说起来,还是明大夫所长比较全面,人又年轻,比我们这些半百老头子更有前途啊。”
“是啊,明大夫医术高超,老夫亦有所耳闻。”
明毅听着他们的谈话,勉强笑了笑,道:“诸位过奖,我尚且年轻,需要向在列前辈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他嘴上与殿内之人有一句没一句的客套着,心里却禁不住有些发沉。
说者无心,听着有意。
大夫们方才的交谈倒让明毅反应过来一个问题,那就是病者乃是贵妃,身份尊贵先不说,关键那是皇帝的女人,宫中的男女大防更胜民间,寻常诊脉、开药、或是手足头部施针,请用太医自然无妨,但若需要用到其他诊疗手段,则多是请用医女配合。
然而,今日到场的大夫虽然是有真本事的人,但却都是男人,而且其中有好几人都是单在某方面偏以擅长的大夫,例如那位擅长推拿、针灸的大夫,按理就算要请他们诊治,也该请医女来与其配合实施。
还有,他们进宫一路没见几个人也就罢了,可这重华宫是贵妃的居所,他们见到的内侍宫女也仅方才那三四人,安静得有些......不寻常。
众人等了许久,刚才进殿唤人的女使再次推门而入,她站在门口环视殿内,然后又指了一人带走。
“诶,刚刚去的齐大夫诊完了?”
“应该是吧,这不是已经唤到第二个人了么。”
“那怎么齐大夫没回来?老夫也好问问他诊得如何呀。”
“是呀,我也等着他出来探讨呢,到底是什么疑症啊。”
明毅心底也禁不住冒出的一丝好奇,他本就对疑难杂症感兴趣,现在又搞得这样神秘,哪怕他怀疑此事不简单,也还是难免生出“见猎心喜”的心思来,何况,能和永安城内一等一的名医进行会诊,那可不是任何时候都能撞见的机会。
既来之,则安之,要保持一颗平常稳定的心态,才能诊出最精准的脉。明毅深吸一口气,心底那点儿不安渐渐褪去,心情平复下来。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内的大夫只去不回,等候的人渐渐少了起来,到最后只剩明毅一人。
而此时,日落月起,天如染墨,已是初夜时分。
明毅撑不住,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忽闻开门声响,他陡然惊醒过来:“是轮到在下了么。”
女使步入殿中,道:“大夫久侯了,今日已晚,本该明日再诊,可现下殿内也只剩你一人了,若精神尚可,不若就还是今夜先诊一诊?”
明毅连忙道:“我精神很好,就现在诊吧。”
女使点点头,侧身伸手,道:“这边请。”
明毅跟着女使穿过两条夜色下的游廊,来到了重华宫的寝殿外。
女使替他推开门:“进去吧。”
明毅张了张嘴,正想问一问对方里面是什么情况,那女使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退了两步,转身就离开了。
明毅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踏入。他低着头,慢慢越过三道花梨隔扇进到寝殿,一眼瞥见垂帘后的端坐的人影,便连忙跪下行礼。
垂帘左右立着太监和女官,明毅不太懂宫女内侍的品级分化,但光看服饰,他直觉这二人品阶应该很高。
“平身吧。”垂帘后传出的声音令明毅一僵。
不是说给贵妃治病吗?怎么里面的声音是个男音啊!后宫中的男人......只能是皇帝吧!
垂帘被钱延挑起一角,露出皇帝异常老态的面容:“你也不必惊慌,事出有因,朕身体有恙一事不可外传,因此才借了贵妃的名头,在宫外悬赏寻医,你只管安心诊治,别的不需多想。”
一瞬间,明毅汗毛倒竖,冷汗都下来了!
这怎么能不多想!
皇帝有恙,事不外传,那这么秘密的事,他不召信任的太医来诊治,却放心宫外的大夫?
方才那些诊脉的大夫呢?怎么都不见人?
明毅豁然抬头,脸色见白,颤声问道:“敢问陛下,方才那些前来诊治的大夫们呢。”
“大胆!你敢诘问陛下!”钱延立刻呵斥出声:“陛下让你诊治,你便只管遵旨行事,多问什么!”
皇帝抬手示意钱延静声,然后他看向明毅,目光玩味,颇有些意味不明的问道:“你在……忧虑什么?怎么,怀疑朕将他们都杀了?”
明毅心里一个激灵,垂眸低声道:“草民不敢妄测圣意。只是……只是,草民以为可以和其他大夫交流一番诊病的详情。”
皇帝淡淡道:“这点你不用担心,以后自会有你们交流的机会。不过,朕听闻寻人医馆的明大夫医术高绝,在永安声名赫赫,怎么今日连脉也未诊,就急着听别人的看法,对自己就这般没信心?”
明毅闻言愣了愣,听到“以后有机会交流”几个字后,他微微松了口气。然后出于医者的本能,他暂且忘了不可直视圣颜的规矩,反而抬头细细观察了一番皇帝的脸色。
皇帝面色平静,任他打量。
片刻后,明毅低头蹙眉道:“陛下方才教训的是,草民应该相信自己的医术,陛下可否容草民探脉。”
皇帝将手腕搁在一旁的腕枕上:“召你前来,不就是为了让你替朕诊脉吗。”
明毅低低应了一声,上前几步跪坐阶下,探出手指,搭上了皇帝腕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