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波”结束,国家开始恢复文化建设工作,林秀英的单位组织过好几次在职进修。
前几次,林秀英都以孩子还小,将机会让给了别人,等到最后一次进修,已经是1980年。
这一次,林秀英在领导的推荐下,到了津市的通济大学进修古建筑保护和恢复专业,在职进修期为两年。
在这两年间,林秀英远离了家庭的琐事,远离了丈夫那一堆创作后的手稿,和儿子生不逢时的抱怨——
因为中间的十年几乎中断了学业,儿子的学习搁置太久,自然没能考上大学。
可父母的工作他也无法继承,只能想办法托关系,让别人给介绍进厂子里,或是店铺里,做最劳累的工作。
但即便是这样的工作,也是一岗难求。因此儿子至今还在家中,顺便帮忙照看弟弟妹妹。
人生已经被浪费了太多时间,她每天如饥似渴地学习,全身心地扑在了课本,还有一些野外实践上。
两年的进修期结束的时候,林秀英拿到了全年级唯二的一份全优成绩,哪怕和在读应届的学生相比,她的成绩依旧名列前茅。
教《历史建筑形制与工艺》的老教师很欣赏她,曾找林秀英聊过好几次,想要推荐她留校任教。
虽然只能从助理讲师做起,但林秀英有经验,人又勤奋,总能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林秀英想到远在南方的丈夫和儿女,十几年的感情,远隔千里的距离,家庭哪儿是那么容易被放弃的选项呢?
最终,林秀英还是婉拒了老师的邀请,回到当地文管所,继续先前的工作。
但她年纪已经大了,中间又耽误了那么多年。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涌入所里之后,林秀英的位置变得更加尴尬。
体力、精力都已经跟不上了,更何况江山代有才人出。她最终还是将重心重新转移到了家庭,在所里平凡地干了几年,便申请了提前内退。
多年以后,儿女已经各自成家,她将孙儿孙女、外孙女逐一看大之后,他们便如羽翼丰满的乳燕一般,纷纷离开了她。
丈夫也凭着多年如一日的坚持,厚积薄发,成为了当代最“大器晚成”的作家。
评论家称“原茂平的作品大气厚重,家庭的变迁和历史的演变,都在其中可见一斑。使人读来酣畅通透,颇有意犹未尽之感”。
夫妻俩的晚年称得上苦尽甘来,丈夫功成名就,日子衣食无忧,儿女也各有发展,曾经受过的苦楚,好像已经不值一提。
直到一档文化类的访谈节目,托了好几重关系,终于说动原茂平参与访谈。
主持人在老两口的家中和原茂平谈笑风生,聊起当年艰苦的岁月,聊起他的作品立意,和巧妙的修辞,聊起家庭对他的影响和助益...
原茂平有些不苟言笑,但说起自己视为生命的写作,还是滔滔不绝,妙语连珠。
林秀英时不时为二人的杯中添点热水,或是为丈夫摆上切好的果盘,再就是到点提醒丈夫吃药,其余时间只是安静坐在一旁旁听。
原茂平在访谈中也点头肯定道:
“我爱人为家庭付出了很多。这些年孩子的事情我从不操心,他们的工作我也从不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干涉。都是她一个人在奔走忙活...”
当被问到林秀英对他创作的帮助时,原茂平也实事求是地摇摇头,说道:
“帮助不是很大,但也很关键。我的手稿需要她帮我整理,而后誊抄,再寄去出版社。有时出版社退文但不退原稿,便需要秀英再誊抄一遍...这个确实是比较辛苦的。”
不过,他很快补充道:
“早些年间,我很难碰到文学上的知音。秀英那时候算是我的知音...”
“不过,我还是觉得,她很难理解我作品里那些深层次的东西,那太深刻了,可能对一个人的文学素养和生活阅历,都有很高的要求...”
被丈夫在摄像机面前这么评价,林秀英依旧面如止水,对着一旁噤声的采访人宽和地笑笑。
最终访谈还剩下二十分钟的空挡,节目组抱着“来都来了”的想法,提出也一道采访一下林秀英。
林秀英穿着家常的外套,暗色牡丹花纹的猪褐石红的呢子外套,上面已经起了不太明显的球。
头发虽然是早上起来细致打理的,但忙活一上午,早已有点散乱。
面对节目组的要求,林秀英看了一眼丈夫,他没有反对,便也不再拒绝。用指头将头发理了理,便坐在摄像机面前——
“原太太,您是做什么工作出身的?”
听到称呼,林秀英笑得有些尴尬,嘴角的法令纹重了一些,还是温声细语地说道:
“不用这么客气,称呼我秀英,或者林女士,都好。”
主持人正将小型收录设备摆在林秀英面前的桌上,闻言并没作什么反应。
“我是学建筑设计的。一直在文管所工作。退休之后,便主要在家里...”
“那您最开心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是原老师新书着成、定稿、出版还是发售的时候?”
设问的采访方式,相较于采访人先前的表现,已经称得上不专业。林秀英没有多想,平静地说道:
“这一生,好像没有什么开心的时候...”
“年轻时,忧心前途;中年时,担心命运;老年时,苟活于家庭...”
她言简意赅地总结道:
“我这一生,好像没有什么最开心的时候。如果说轻松,那相对还是读书的时候,心境轻松一点。”
主持人也没想到,林秀英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他收起了先前简单聊两句的心理,再次问道:
“那如果给您一次重来的机会,您还会做出和今天一样的选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