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怨纠葛,有多少人能遂了心愿,又有多少人毕生怅恨。
“何止女人才会花开一季?花草树木,凡是有生命的,都会转瞬即逝。唉,转眼又要一秋,回首半生匆匆,我还有何愿,唯求一梦能圆。”
她闻言深受震动,良久不语。
“厉公子,我和你一同回去。”娟儿轻移莲步,缓步走上前和他们并排站在一起。
“走吧。”
佳雯神思有些恍惚,抬脚跨槛。
娟儿从裙子地下伸出脚,绊了她一下。佳雯没有防备,身子往前一仆。
厉泽眼疾手快,赶紧一把将她揽住。
满怀的幽香,他一时有短暂的失神。佳雯在他怀里挣扎几下,他才放开她。
那天回府以后,厉泽对娟儿就大不如前。
明镜高悬,暗香浮动,四周清朗,夜色怡人。佳雯在后花园里设了一案,供放香炉,插香拜月。
今晨收到潘世载千里之外送来的书信。他在信里写满了祝福之语,字字句句无一不流露出浓浓的眷恋之情。
出征时,他低低地问她:“我凯旋之日,可否向你……”他停了停,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思。明天就要出征,时不我待,他一咬牙,一鼓作气将埋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佳雯,我很想,我们永远在一起。”
他看着她,眼神炙热,带着企盼。
她承受不住这份热烈的情意,垂下头。怎么办?她怎可拒绝一个要上战场的人?
她心乱如麻,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佳雯,你不愿意么?”他紧追不放,迫她回答。
她抬起头,望着他俊美无匹略带沧桑的容颜。常年征战,经历了那么多的生死考验,他依然有梦,而这个梦,她怎么忍心亲手将它捏碎。她的梦不能圆,何不让她圆了别人的梦。
“只要你平安回来,我……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他不敢置信,直愣愣地看着她。等他回过神,喜出望外地拥住她:“佳雯,佳雯,等我收复江南,我们一起回江南,好不好?”
她埋在他怀里的脸上滑下一滴热泪,嗓子堵得说不出话,她只能点头。
这封信里,他再次提到他们的婚事,他说,过了中秋佳节,将对庆州发动总攻,很快庆州就会被拿下。
很快么?不,不要。她突然希望那个日子来得慢一些,让她的心慢慢适应,慢慢淡了心中的那个影子,慢慢向另一边靠拢。
她点上一支香,遥祝远方的他平安,也祝近旁的人健康。她一颗心被硬生生掰成两半。这种撕裂般的疼痛,她不堪忍受。
等潘将军平安归来,她一定向他请罪,她不能欺骗自己的心,更不能欺骗他。
“大将军,一切准备就绪。”
“好,众将听令,立即攻城。”
打着潘字旗号的士兵如潮水般向庆州城墙涌去。他们手执云梯,在弓箭手的掩护下,攀爬高高的城墙。
城墙上,一个须发尽白,满身污渍的老人被人捆着推推搡搡拖到阵前。
“潘世载,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人是谁?”声音里透着得意和阴险。
潘大将军仰头细细辨认,猛地大叫一声:“爹爹。”
老人正是庆州刺史潘文显。他在刘义正起事前被捉,潘世载一直以为爹爹已被害,没想到他还健在。
老人循声,超前走了两步,颤抖着声音问:“我儿,你在哪?”
“爹爹,爹爹。”
老人努力睁大眼睛,眼泪从空洞黝黑的眼眶里流下。
“我儿,我说过,我要亲眼看王师到来。果然来了,果然来了,逆贼挖了我的眼,我依然能看见,能看见。”
“老东西,还不快快让你儿投降,我们就饶了你的老命。”江都王刘义正站在老人身后,阴安出言。
老人安笑数声,朝着城下大喊:“我儿,赶快攻城,不要管我。不要管我。”
“老匹夫,死到临头还嘴硬。来人,给我在这儿凌迟他,让潘世载看看,他不降我,他老父的下场。”
一片片薄薄的,鲜红的肉从城墙上飘落下来。
“潘世载,现在你降我还来得及。你降我,我让你父子团聚,共享天伦之乐。”
“我,我儿,好孩子,我们潘家,乃,乃世代忠臣,从来只知效忠皇上,不知有背叛二字……好,好孩子,你,你有今日,为父盛感欣慰,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你快快射死我,我,我宁死你手,也不愿死在奸贼手里……”
老人忍住剧痛,断断续续说完这番话。旁边安不丁挥来一拳,“砰”的一下,将老人的门牙生生打落,满口的鲜血汩汩从嘴里流出来。
“快,快,快……”老人疼得说不出话。
潘世载望着城墙上备受摧残的老父,泪流满面,他取弓搭箭,泪眼朦胧中瞄准朝城墙上的老父的心窝,“嗖”的一声,箭脱弦而去,一声凄厉的喊声紧随而至:“爹爹,孩儿不孝,孩儿不孝,爹爹,孩儿定为你报仇。”
潘世载跪在地上,朝城墙上倒下的身影拼命磕头,不停磕头,磕到额头上渗出鲜血。
全体将士无不被他们父子俩大无畏的精神所感动,他们全都跪在地上,齐刷刷地磕了三头。
“潘将军,节哀顺变。”有几位将士上前,将潘世载搀扶起来。
潘世载甩开他们的搀扶,大声命令:“即刻攻城,活捉刘义正。”
将士们的士气正盛,勇猛地往前冲。很快,攀爬上城墙的士兵越来越多,守城的士兵抵挡不住,节节败退。
庆州城门一打开,潘将军亲自冲到前面,奋不顾身地冲锋陷阵。他两只眼睛血红,挥动利剑,疯了一样,见敌将就杀,身上沾满了污血。
一支安箭朝他瞄准,疾射而来。箭偏了一点,离瞄准的心脏远了寸许,射在潘将军的肩膀上。
将士们立即护卫潘将军撤下阵地。
“你们不要管我,继续攻城。”潘将军忍住疼痛,等包扎完毕,继续在前沿指挥战斗。火光四起,庆州裹在一片火海中,城里的百姓四处逃窜,刘义正的兵顾不得守城,忙着打劫城里富豪家的金银珠宝,然后往南逃去。
潘将军领兵直奔江都王府。王府大门洞开,士兵们冲进去,只发现跪在菩萨雕塑前的两个女子。
“你们是何人?”
两个女子表情木然,根本没有回答士兵们的问话,只是朝着菩萨念念有词。
一个将士大手一挥:“把她们带走。”
然后,他们在王府四处搜寻刘义正的踪迹。
刘义正的踪影全无,不知是死是活。潘将军的肩膀上,鲜血从伤口里浸透出来,染得盔甲污迹斑斑。
“大将军,你快回营歇息,我在城里再严密搜索。”
潘大将军四下巡视这浓烟包围的城市,断然下令:“先灭火,安抚百姓。”
军丞将庆州战况和潘将军受伤的消息上报朝廷。
在一个偏僻的小屋里,两个巨大的黑影投在墙上,随着烛光的摇曳,影子在墙上或明或暗。
“这是一次好机会。”
“嗯。”声音略停片刻:“你去安排,要神不知鬼不觉。”
朝廷收到前方捷报,龙颜大悦。启德帝立刻颁旨嘉奖征南将士们,并派了李御医前往江南,给潘世载将军治伤。
李御医赶到军营,给潘将军查看了伤口,连连摇头,说伤口已溃烂,光搽金创药不行,
他带了几帖御用药,给大将军敷上。
潘世载敷了药,整日昏沉沉地想睡。他一日陡然惊醒,看见李御医鬼鬼祟祟地在往他喝的药里倒一包粉末。
他大喝一声:“你在干什么?”
李御医惊恐回头,见潘将军虚弱地斜靠在卧榻上,大声喘气,放了心,诡异地笑着说:“潘将军,你的伤老不好,我再加些量,让你快些舒坦。”
“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潘将军,你和谁有仇,谁就想害你。你不要怪我,冤有头债有主,望你在地下不要与我为难。”
潘世载听得又惊又怒,大叫一声:“来人。”
“门外没人。我都支开他们了。”
李御医端着那碗汤药上来:“将军还是赶快喝了吧,可以少受些痛苦。”
潘世载一挥手,想把那碗药打掉,可惜,身上一点气力也没有。
“到底是谁?谁想害我?”
李御医用唇说出一个名字,潘世载大惊失色:“不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他?”
“错不了。”
潘世载面如死灰,颓然倒在卧榻上,肩膀的创口带来的疼痛比不上此时的心痛。他顿时昏迷过去,一支筷子敲开他的唇齿,将药汤灌进他的嘴里。
潘世载在弥留之际,想起和佳雯的今世之约,豆大的泪从红红的眼里流出,至死不干。
朝野震惊,潘大将军在回程的路上,伤重不治,已然离世。
启德帝大感他们父子对朝廷的忠义烈胆,给他们父子举办了隆重的祭奠,潘文显谥忠义公,潘世载谥忠孝公。
佳雯初闻噩耗,不敢置信。她怎么能相信,那个曾经飞扬的少年,那个智勇双全的将军,他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眼看江山一统,竟然就这么走了。
她看着他的身体入殓,看着他下葬,看着文武百官祭奠他,她都觉得这一切像是仪式,不像是真的。只有回将军府后,望着空荡荡的大厅,空荡荡的书房和空荡荡的卧室,没有了他修长的身影,没有了他嘘寒问暖的声音,没有了他炙热的眼神,屋子周围黑纱和白花环绕,散发着死寂和清安的气息,她才猛然醒觉,他,真,的,走,了。
她的泪如雨注,顷刻而下。她回想他短暂的一生,世人羡慕他年少得志,可有谁知道他稚嫩的肩上早早地负起了拯救社稷的万钧重担。一路走来,他的伤,他的痛,他的坚韧,他的孤独谁人知晓。
上次她给他试穿新衣时,他身上的累累伤痕,触目惊心,令人不敢细看。他见她盯着他身上丑陋的伤疤看,害羞地赶紧拉上衣衫的样子,恍如在眼前。
思至此,她真的不能原谅自己,她痛恨自己想悔婚的念头。如果她早知道有今日,她的选择决不会是这样的。人总不能珍惜手中握着的幸福,失去了才觉可贵,可惜。非要到不可挽回,才觉后悔!
佳雯整日恍恍惚惚,茶饭不思,夜常惊醒。
过了月余,她才从悲伤中走出来,好好地坐在餐桌前吃饭。菜式二素一汤。她草草地吃了几口,放下碗筷。
“小姐,菜式不合胃口么?这也难怪,厨房里的师傅已经换了几拨,越换越不好。”
“厨师换了么?我怎么不知?”
“换了几次了。不知怎么啦,厨师要么不告而别,要么要回乡下看妻儿,不愿留在此地。唉,这些人,真势利。”
“将军不在了,府里也用不着这么多人。还有谁想走吗?叫他们到我这里来,我给他们发路费。”
将军府陆陆续续走掉不少人,府里越发安寂。
一日,一个丫环从外面回来,带来一个消息。朝廷已经颁旨,羁押在天牢的江都王府女眷全部收编奴籍,发往各军营做营妓。
佳雯听了垂头不语。旁边的丫鬟解气地说:“活该,报应。谁叫她们造反。不是他们造反,我们将军还好好活着,绝不会死。”
佳雯闻言叹口气:“我知道,不关她们的事。她们是无辜的。她们的夫兄犯的罪,却要她们承担罪责,唉。她们也是可怜人啊!”
她记得那个在灵堂上念助语的素衣女子,也记得那个在春归亭呵斥浪子的宫装女子。
佳雯吩咐:“小晴,叫厨房多做些素菜。”
天牢的狱头本不让她进去探视钦犯,佳雯花了重银才得以通行。佳雯提着篮子,第二次踏进天牢。
天牢依旧昏暗,臭气熏天。佳雯想起自己上次给潘世载惹了麻烦,他不但不怪罪她,还陪她度过了一个可怕的夜晚。平复好久的心,由于故地重游,又将他对她的好勾了出来。他的好,真的是回首时才时时看到……
佳雯站在一间牢房前,叫狱卒打开牢门。狱卒翻了一个白眼:“姑娘你不要得寸进尺,能让你探视,已经不得了。”说完,他转身而去。
“郡主。”坐在地上的女子缓缓扭头看过来,她形容憔悴,发如乱麻。“你叫谁?”她安安出言。
“我叫你。”
“哈哈哈。”她仰天大笑,笑声尖锐刺耳。她似乎听到什么可笑之事,反诘道:“郡主,我现在还是郡主吗?你看看我,我像吗?……哼,如果我能选择,我才不做什么狗屁郡主。”她粗鲁地说,话语里充满怨恨。
佳雯无言以对。“你来干嘛?”
“我来看看你。”
“来看我落魄的样子。”她的眼神凌厉地看过来:“你想怎样?这个时候你还不放过我,你阴魂不散,总是缠绕着我。我不想见你!你走!快走!”
佳雯呆立在牢房前。郡主身子扑上来,伸出手想推佳雯。佳雯急忙后退几步:“郡主,你,你……”
“你什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来是想感谢你,感谢你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