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账东西!”
“咣当”一声巨响,桌子上的花砚池已经落到地上,里边黑漆漆的墨汁洒了一地,泼在青砖之上,犹如一幅染了颜色的烟墨山水。
莫管事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不敢说话,心惊胆颤。
不过是个外室罢了,老爷咋就发这么大的火呢?那姑娘是生得格外好看,可京城里边也不是找不出这样貌美的女子来,为何就这般执着?
老爷也是可怜,十多年来被夫人压着,连姨娘都没有纳一个,现儿总算见着个合眼缘的了,没想到人家姑娘却不愿意,巴巴儿的跑了,害得老爷吃不着在这里大发脾气。莫管事低着头,心里无限同情,做大官又怎么样?还不是日子过得不顺畅,总要看自家夫人脸色?这人哪,还是得讲个门当户对,自家老爷若是配个门第低些的,此时府中耀武扬威的便换了个人,不会再是夫人了。
“你还不赶紧给我去找回来!”盛思文将桌子拍得砰砰响,又急又气,这个盛芳华不会说话不算数吧?收了他的房契,马上带着她娘跑路了?一想到盛芳华骗他造成的后果,盛思文不由得全身打了个哆嗦——等着八月初二那日,盛芳华还不见人影,难道要将明珠送去褚国公府?
若真是这样,夫人定然会跟他拼命。
盛思文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朝莫管事瞪了一眼:“你快些给我去找,没有找到人,你就别回来了!”
莫管事抬起头来,小声道:“老爷,你三思啊,万一被夫人知道了,这可不是件小事!”
“夫人知道,这事不用你来操心!”盛思文气得快说不出话来,转念想到宅子的事情,马上又叮嘱了几句:“千万不能将买宅子的事情透露出去,你就帮我去寻了那姑娘回盛府便是,其余的都莫要多管。”
“老爷,我知道了。”莫管事点了点头,慌慌张张的跑了出去。
看起来老爷还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哪。
盛思文跌坐在椅子里,一只手撑着额头,头疼不已,原先以为找到失散多年的女儿,随随便便就能将她拿捏在手里,把她嫁去楮国公府,既可以不得罪楮家,又能解决夫人的烦恼,这可真是一举两得。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女儿不是个吃素的,这才交手几个回合,就让他灰头土脸,没沾着半分好处。盛思文眯眼看了看书架,上边密密麻麻的堆放着各类古籍,各种版本的四书五经,各朝各代的正史野史,看得他忽然有些头晕。
从小便刻苦读书,只望着出人头地,可真正从那偏远的山村里走出来,在京城的御道街这边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他忽然又迷茫了起来。他回想到了当年,自己与寡母两人相依为命,那时候母亲自己打理几亩菜地,闲时绣些帕子拿出去卖,挣到的钱都用在供他念书上头了。
他还记得冬天的时候,母亲为了让他多吃点东西,给人家去帮工,回来以后,两只手都冻得通红,肌肤龟裂就如干开了口子的田地。母亲每次回来总能带些人家吃剩的饭菜,笑眯眯的盛到碗里招呼他过来吃:“快点趁热吃,阿娘吃饱了,你别给娘留。”
家里很长时间吃不上一回肉,母亲带回来的东西对他来说是世上最美味的珍馐,他狼吞虎咽吃完了以后,才看到妹妹正在灶台那边,咬着自己的手指,瞪圆了眼睛望着他。
“快去给你哥哥收碗,别耽搁他念书。”母亲催促着妹妹过来收碗筷,开始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后来习惯了也就安之若素了。
母亲与妹妹不都是要为着他付出的?谁叫他是男孩,是要承继盛家香火的,他们怎么为自己付出都不为过。
当一切成为了习惯,曾经有些感动过的心便成了麻木,到了后来,为了筹集他上京赶考的盘缠,母亲急急忙忙将妹妹许了人家,将那聘礼拿了塞给他,他也不再觉得有什么不对,安安心心拿了赶着去京城,就连妹妹出嫁那日都没有等。
他去钱秀才那边念书,钱秀才高看他一眼,他便觉得自己底子好,十分得意起来,钱秀才曾经教导过他:“读书郎不仅仅是读书,还要修心养性,要有高风亮节,日后方才能为国家效力。若是人的本心不正,独善其身尚且不能,如何去兼济天下?”
他口里应承得好好的,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不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么,读书不是为了自己飞黄腾达,还是为了什么?周围的人看不起他们家,总是嘲笑他家贫穷,还暗地里说着风言风语——寡妇门前是非多,哪怕是带着一儿一女,依旧还是有流言。
未发蒙之前,盛思文对这些都是懵懵懂懂,等及念书了,他方才明白其中的羞辱,心中大恨,父亲为何要早死,自己为何生在这样的家庭,等着年岁大些,他更是下定了决心,非得要从这山沟沟里走出去,再也不要回来。
他确实走了出去,可却也丢了本心。鲜衣怒马从京城街道走过,满目所及,都是羡艳的目光,还有姑娘们扔过来的花枝,这让他不禁飘飘然了起来,而太傅的独生爱女看中了他,更让他惊喜万状。
为了能一步步的往上爬,他将母亲与妹妹都扔到了脑后,一个人要成功,总要放弃一些东西,等着功成名就能有话语权的时候,他再去周济他最亲的人。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一步错,步步错,他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含辛茹苦养育他的母亲过世了,他没来得及给他送终,甚至也没给她守孝。
得知这个消息,是钱香兰来找他以后一年,他从云州回京城过春节。
那日他刚到府门边上,候在那里的门房作揖打拱的迎了上来:“老爷,小人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他淡淡道:“何事?”
“老爷,这事情小人一直寻思着要不要告诉老爷,可又怕万一不是真的,老爷震怒,肯定会怪罪小人。只不过后来夫人从云州回来,小人听说……”
“你胡说些什么!”他脸上有些搁不住,自己被夫人带着仆妇痛打了一顿的消息,竟然就连门房都知道了?
“老爷,小人……”门房听出他声音里的盛怒,嗫嚅着不敢开口,当他正准备举步朝府门里走的时候,门房开了口:“大人,您母亲……过世了。”
什么?他猛然转身,死死的盯住了那门房:“你说什么?”
老母,竟然过世了?
“上回那怀着身孕的女子过来,是这般说的。”门房眼睛看着自己脚尖,低声絮絮的说了下去:“那时候小人也不知道那女子说的是真是假,老爷当时就否认了她的身份,只说不认识她,若不是,小人来告诉老爷,岂不是胡说八道?后来小人听着府里的管事妈妈说,仿佛那女子确实是……故此……”
听到这消息,他犹如挨了一记闷棍,不仅仅是因着听到了母亲的死讯,更是因着对于没有守孝这事有一种深深的畏惧感。
父母过世,需得守孝三年,自己要辞官回乡,在坟边结庐而居,以寄托对父母的哀思。若是不丁忧,只恐会被有心之人捉住错处,大肆攻击诋毁,圣心震怒,可能现在的官职都不保。
史书上记载,因着未守丁忧之制而被免去官职的,各朝都有,若是有政敌,那便更是岌岌可危,少不得被人拿出来抨击。他想到此处,全身冰冷,额头上全是汗。
要不要回乡守孝,成了那一年春节里他想得最多的问题。
寡母含辛茹苦将他养大,连孝都不能替她守,这实在也太过了些。可是她已经去世一年多,这时候才提出要去守孝,似乎已经晚了,更何况他正在放外任,也就是常说的考察期间,根本不能出一点差错,倘若被他的竞争对手知道了,拿了这事当把柄,只怕刚刚升的五品又会降下几级。
翻来覆去的考量了很久,最终他还是只能去找岳父拿主意。
姜是老的辣,章太傅很快就替他拿了个主意,让他将户籍改到庐州偏西的一个村子,官府备案上边注明他幼年父母双亡,乃是孤儿出身:“给里正送些银子,万一有人去查,便说你父母曾在那村里居住,在你年幼时就失了怙持,这样就不会有没守孝的事情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似乎没有更好的方法,只能照着章太傅的法子去做,一切办妥当了,他总算是放了心,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只是,午夜梦回,重新走到生长的那个小山村,破旧的屋子,一扇门被冷风刮着,不住的在摇来晃去,门后,露出了一张脸。
斑白的发髻,木然的脸,一双眼睛是黑幽幽的两个洞,从里边淌出了两行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