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天空,乌蓝一片,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密密麻麻,就如千万璀璨的宝石镶嵌在天幕上,游戏还不住的闪着光来。
四处一片静谧,有两点灯火渐渐的由远及近的走了过来,照得周围黑色的树影显出了一团微黄,落在那青石地面上,时上时下,就如跳跃的眼睫毛。
“夫人好似生气了。”灯笼影子后边,有人幽幽的说话。
“可不是,眼见着就要到八月初二,那位传闻里的二小姐还不见影子,可真把夫人给愁死了。”同伴低声道:“倒是咱们的三小姐,心里头很是得意呢。”
“哎,快莫要说了,这些事儿,咱们也没办法解决,只能看看就算了。”
灯笼就如那流萤一般,倏忽而逝,似乎没有从小径经过一般,夜风吹拂,树叶窸窣作响,似乎要将草丛里夏虫的吟唱给盖住,几片树叶从枝头飘落,旋转着落到地上,静静的贴着地面,再也没有想起来的意思。
与园中宁静的景致不同,内室颇不宁静。
“盛思文!”盛夫人怒气冲冲的瞪着从外边走进来的盛思文,一只手捉住了他的前襟:“你不是说会将那对母女接回府来吗?现儿都什么时候了?人呢?”
盛思文白净的脸瞬间就红了一大片,他躲躲闪闪,不敢看夫人的眼睛:“那个……夫人,你便放心罢,肯定会接回来的。”
“放心?我能放心吗?再过两日便是八月初二,未必还要明玉去上花轿?”盛夫人又急又气,捉住盛思文一通乱摇:“你快些将那小丫头片子给找到,要不是我跟你没完!”
“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万一那丫头找不到了,咱们随便到府里头挑个丫鬟送过去便是了。”盛思文左躲右闪,十分尴尬:“找到那个丫头,和随便打发个丫鬟,不都一样吗?何必纠结着一定要寻到那个丫头?”
打了半辈子雁,如今却被大雁啄了眼,盛思文这几日一直在找盛芳华,可京城这般大,他又哪里能轻而易举便寻到她?眼见着这日子越来越近了,他与盛夫人都着急了起来。
“随便派个丫鬟?”盛夫人尖声叫喊了起来,她一把扯住了他的胡须:“你以为褚国公府是吃素的不成?外室女倒也罢了,好歹是你的骨血,可要是让他们发现只是个丫鬟,两府间的关系会如何,你这脸又会丢到了哪里去!”
盛思文苦着一张脸,无话可说。
他也知道期间的利害关系,可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法子?明日就是八月初一了,那个说好收拾收拾去嫁褚大公子的人,到现在还没影子。
总不能真将明玉给送去楮国公府去,那褚大公子,可是马上就要落气的人!
“你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个小丫头给我找出来!”盛夫人揪着盛思文的胡须,暴跳如雷,她还想着等小丫头和她不要脸的娘进府,自己将她们好好攥在掌心里摆弄一通呢,万万没想到,人家影子都不见了!
章老夫人给了她一个方子,据说吃了这些东西,肚子里就不会出货,盛夫人让人去药堂将这些药给配齐了,就等那对母女过来,假意说给她们炖宵夜,将那些药掺到汤中,神不知鬼不觉就让那两人变成不生蛋的母鸡。
老的她有一万种法子来治,可小的出了府就难管到了,不如用这一劳永逸的法子,不管她是做寡妇也好,还是再嫁也好,都不会有好日子过——一个不能生孩子的女人,总会是被人嫌弃的。
盛夫人将那药包放在自己床边的格子里,就等着小丫头过来给她好好享用,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自己还没来得及算计她,反倒被小丫头摆了一道!想到此处,盛夫人心中越发生气,揪住盛思文的胡须拼命的拽:“盛思文,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想要保全那对母女,好让我的明玉去受苦,是不是?”
“夫人,怎么会是这样的,你可要相信我!”盛思文忍着痛喊出了声,愁眉苦脸,可也不敢拨开盛夫人的手,这么多年下来,他畏妻如虎,只有等章太傅告老还乡那一日,他方才能挺直这腰杆。
“我相信你?十多年前你就骗了我,弄出个庐州乡下的媳妇出来,现儿又多出个女儿来,你还说要我相信你?你以为你说句话我就要信,是不是?”盛夫人捋着衣袖,露出两截圆润的胳膊来:“好哇好哇,盛思文,你跟我说清楚,到底将那母女两人藏到哪里去了?”
“婉如,我真不知道……”盛思文觉得自己太冤枉了,这次他真没有撒谎,可盛夫人就是不相信他。
恨恨的咬了咬牙,那个死丫头,骗了房契就跑了?不应该啊,她不还想贪图褚家的聘礼吗?如何就舍得不过来拿?
“夫人,老爷!”内室门外响起黄妈妈的声音:“角门那里有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自称叫盛芳华,要见老爷夫人,守角门的李婆子说这个时辰太晚了,老爷夫人都已经睡下了,要她明日再来,可她说只给一次机会,明日便是请她,她也不会来了,李婆子不敢怠慢,特地过来请示老爷夫人。”
“盛芳华?”盛夫人愣了愣,眼睛望向了盛思文:“是不是她?”
盛思文喜出望外,冲到了房门口:“快,快,快些请她进来!”
一只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一边转了过来,笑着望向了盛夫人:“是她,就是她。”
手从额头上抹着朝下边来,忽然觉得掌心里有粘乎乎的东西,摊开手掌,上头粘着几根胡须,黑色,有些弯曲,是刚刚被盛夫人揪下来的。
盛夫人白了他一眼:“日后你若是还敢骗我,我就一根一根将你的胡须扒光。”
“夫人,我说过不会骗你,自然要作数。”盛思文将那几根须茎揉成一团,握在手中,胡须有些硬,就如一根刺扎在那里,有些难受,但是他并不以为然,手指轻轻捏了捏那一小团东西,仿佛要将它捏平整一般。
细碎的脚步声从外边传了过来,两团浅浅的灯影在台阶上闪动,黄妈妈快步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少女,在这暗夜里看不出她的容貌,但能见她身材窈窕,走起路来十分轻盈。
“盛大人,盛夫人。”
盛芳华拾级而上,看着面前站着的两个人,盛思文她是识得的,而他身边那位盛夫人,她觉得有些面熟,再仔细打量了一眼,恍然大悟,那不就是琢玉堂前边遇到过的那位夫人吗?
“是你?”盛夫人睁大了眼睛,瞪着盛芳华不放。
“夫人,你认识她?”见着两人面色怪异,盛思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起来两人好像已经见过面。
“对,夫人,就是我。”盛芳华落落大方:“不料咱们竟然还见过面。”
盛夫人在短短的错愕之后回过神来,她瞅着盛芳华皱了皱眉头:“不是说你和你母亲相依为命?为何只有你一个人来了?”
“我阿娘习惯了在乡下过日子,到京城住不习惯,故此就没有跟着一同过来了。”盛芳华见着盛夫人的一双眉毛越皱越紧,朝她微微一笑:“夫人,贵府招待我一个人便好,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怎么行?”盛夫人声音变得尖锐:“你怎么能将你母亲一个人丢下?你告诉我她的住址,明日我去将她接过来。”
“夫人,没料到你胸怀如此宽广!”盛芳华朝着盛夫人点了点头:“你是想将盛府主母的位置让出来给我阿娘不成?这也太不好意思了,你辛辛苦苦打理了十多年,怎么能你让呢?你还是继续做你的盛夫人罢。”
“小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旁边的黄妈妈愤愤的喊了起来:“我们家夫人可是你那穷酸娘能比得上的?竟然还痴心梦想着要来做夫人,真真可笑!”
“我阿娘也是明媒正娶的,为何不能做夫人?”盛芳华很是淡定,伸手将鬓边被风吹乱的头发整了整,一双眼眸灿灿似天边星辰:“俗话说,成亲乃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当年盛夫人与盛大人成亲,可有我祖母派媒人去贵府提亲的?”
盛夫人脸色一白,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盛思文蟾宫折桂,皇上御赐大红锦袍,亲手簪了杏花在他锦帽之侧,让他从宣武门出宫至金明池畔,由大队羽林子护送夸官游街。
当年的盛思文,春风得意,少年郎就如美玉一般,被众人烘托着,更显得光彩熠熠,她一见倾心,在家里闹了很久才得到母亲的许可,让父亲找了盛思文过来商议亲事。
多年媳妇熬成婆,盛夫人一点也不想经历这阶段,故此她的条件便是让盛思文将老母撇在庐州乡下,不要进京来同住,故此盛家寡母根本不可能打发媒人过来提亲。这门亲事乃是章家给了盛思文一笔银子,让他自己找了官媒,按着那规矩将三媒六礼走完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盛夫人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一个小丫头问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