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熵宫中,东南一隅。
巨大的木质栏杆,围成了四面高墙。
围栏之中,隐隐传来巨象鸣叫的声音。
玄履手脚并用,轻车熟路地攀爬上木质栏杆,敏捷地一翻身,便跳了进去。
几只锐牙象,正扬起高高的鼻子,将鲜嫩的树枝送进嘴里。
这里正是宫中的巨象苑。
这里豢养着的巨象,或是用来运送朝贡的物资,或是在长途跋涉之时,作为王公贵族们乘坐的坐骑。
玄履见了这些巨象,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反而走到角落。
一只长得圆滚滚的小象,正躲在树荫的地方,悠闲地扇动着耳朵。
这小象的鼻梁处,长着一道白色的竖向印记,看着颇为与众不同。
“钝卢!”
玄履走到小象面前,亲昵地拉了拉它的大耳朵。
名叫钝卢的小象一下双眼发亮,站起身来,长长的鼻子卷住玄履的手臂。
“好久没来看你了,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玄履从怀中掏出了一些鲜果。
钝卢高兴地鸣叫一声,用柔软的鼻子卷起鲜果,便往嘴里送去。
“让我看看,你的牙齿好像又变长了。”
玄履抚摸着钝卢洁白的象牙,脸上露出难得的笑颜。
这巨象苑中臭气熏天,可是偌大一处宫殿,只有在这里,玄履才感觉到最为放松。
“就知道你在这里。”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玄履抬起头来,看着驭象人将象苑大门缓缓打开。
玄契和玄艾都站在门口。
“有大门不进,为什么偏要翻墙?”
玄契看着玄履狼狈的样子,忍不住有些好笑。
“我……我知道,父王素来不喜我到这里来。”
玄履轻轻抚摸着钝卢的耳朵,眼神中透着些失落。
玄艾将那驭象人打发走了,与玄契一同走入象苑。
一股动物的腥臭味道传来。
玄艾用手捂住口鼻,又赶紧退回到象苑门口。
“我就不进去了,你们兄弟俩自己说话。”
玄契看着玄履,身上衣服乱糟糟的,也许是翻墙的缘故。头上粘着些乱七八糟的草叶,正是钝卢刚刚蹭上去的。
“今日早上的事……”
玄契欲言又止。
“兄长,我真不是故意耽误时辰的。”
玄履连忙解释道。
“我知道。我们三人自小一处长大,你是什么心性,我还不清楚么?”
玄契拍拍玄履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再解释下去。
“我也知道,母后对你……向来有些成见。你……别往心里去。”
玄履神情有些沮丧,索性走到一旁,倚靠在栏杆上。
“别往心里去?唉……兄长,在宫中这么久了,有些流言蜚语,我也知道。”
玄契眉头微蹙。
“你听到什么了?”
“我知道,我不是母后的孩子。”
“你……别瞎说。”
“我没有瞎说。他们……他们都说,我的母亲,是这宫中卑贱的象奴。因此父王,才不喜欢我到象苑中来。”
“无稽之谈!谁在宫中散布这样的谣言?我一定好好地教训他们一顿!”
玄契听了这话,有些生气。
玄履却不答反问。
“兄长,你……知道我为什么老往宫外跑么?”
“难道不是因为,宫外的甘醴佳酿,和美人如玉?”
玄履摇了摇头。
“兄长,这宫中,是你和小艾的家,却不是我的家。在父王和母后的眼里,我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
“谁说的?我和小艾,我们都很喜欢你。”
“兄长,今日父王和母后又吵架了,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我……”
玄契看着玄履神情沮丧,心中特别不是滋味。
虽然玄契和玄履并非一母所生,但在玄契的眼里,玄履就是一个有些调皮任性,但又十分率真可爱的弟弟。
“别替他们操心,上一辈人的事情,关我们什么事呢?”
玄契宽慰玄履。
“我……每每想到这些,心里都难受得紧。只有喝醉了酒,心中才稍稍舒服一些。”
玄履低声说着。
“你啊……这些事情,你怎么不让父王知晓?父王还只当你成日花天酒地,纵情声色。”
“父王知道了又能如何?不过徒添烦恼罢了。”
玄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玄契看了玄履良久,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
“我找个机会,去跟母后说说吧。让她不要老是针对你。”
玄履听了这话,连忙一把拉住玄契的衣袖,语气有些焦急。
“兄长,你别去!”
“这些话,为什么不和母后说清楚?你就默默承受着,她对你莫须有的怨恨么?”
玄契颇为玄履感到不值。
“我……我宁愿母后将这怨气发泄在我身上,也好过,看她与父王闹得不开心。”
玄履神情低落。
“唉……你啊……”
玄契无奈地摇了摇头,凝视着玄履的面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玄履,你还记得,父王三十寿辰那次么?”
“三十寿辰……好像有些印象……”
“当时,我们三人为了讨他开心,一起去林间为他搜寻棠梨花,用来制作棠梨花糕。”
“嗯,我记得,当时为了找棠梨花,你还被蜜蜂蛰得满头是包。”
“就是呢。好不容易弄来了棠梨花,和好了面团,结果小艾不好好看着火,直接把水烧干了。”
“对,我记得,当时蒸甗里面都冒烟了。那几枚棠梨花糕,一个一个,乌漆麻黑,跟焦炭一样。”
“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父王和母后看我们的眼神,是那么匪夷所思。”
“我们三个站在殿上。你是满头的红疙瘩,我和小艾身上沾满了烟灰,活像流落街头的乞丐一般。”
“我还记得,父王皱起眉头,将那几枚面目全非的棠梨花糕,艰难地咽进了肚子。那表情,真是一言难尽……”
“哈哈。”
“哈哈哈。”
兄弟俩忍俊不禁,不由得开怀大笑起来。
过了半晌,玄契再度开口。
“玄履,你记着,不管旁人如何说,你永远都是我的亲弟弟。”
玄履看着玄契坚定的眼神,一阵暖意涌上心头。
“对了,兄长……”
玄履沉默半晌,缓缓开口。
“嗯?”
“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恭喜什么?”
“恭喜你……被父王立为王储。”
玄契却苦笑了一下。
“这有什么值得恭喜的?”
玄履惊讶地看了一眼玄契。
“可是……父王和母后,一直期盼着这一天,一直期盼着迎来玄熵的继承人。”
“是啊……那都是他们的想法。”
玄契又望向玄履。
“知道么,自从今日立储典礼之后,我的时日早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就连现在来象苑找你,也是想方设法挤出来的时间。”
“……”
“平水土,管农事,制百工,刑罚教化,祭祀施令,哪一样不学?”
“……”
“你去看看我房间中堆积的那些竹简,都快把桌案压垮了。”
玄履听着玄契大吐苦水,忍不住挠了挠头。
“这样看来……这王储的位子,也不是那么好坐的……”
玄履又拍了拍玄契的肩膀。
“我很庆幸,还好我不是嫡长子。”
玄契看着玄履,又叹了口气。
“这下你知道,我的苦楚了吧?我可是多羡慕你啊,就像一只鸟儿,自由自在,翱翔于天际。”
玄履又苦笑一下。
“父王罚我不许外出,只能在宫中走动。现在,你所羡慕的这只鸟儿,也被缚住双翼,困于囚笼之中了。”
兄弟两个又是叹气连连。
玄艾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打断他们。
“你俩说什么呢?怎么一个比一个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净看你们在这儿长吁短叹了。”
玄艾又望向玄契,语气中带着些埋怨。
“兄长,我找你来,是让你帮着宽慰玄履的,怎么你也开始跟着愁眉苦脸起来?”
玄契听了这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这……各人有各人的烦恼嘛……有些事情,不吐不快啊。”
宫殿中突然传来钟鸣之声。
在薄暮的映照下,这声音显得格外悠远绵长。
“你俩别发牢骚了,该用晚膳了。”
玄艾朝着钟声响起的方向望了一望,招呼两兄弟移步膳厅。
兄妹三人有说有笑,正如过去无数个稀松平常的日子那般,一同往膳厅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