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行刑的时辰到了。
玄熵王被押送到斟寻城中处决的高台之上。
“玄熵王心怀谋逆,计议猖狂。不礼祭祀,敢悖天常。拒扞成命,藐视王威。宜准法处斩,以正视听。”
后厦王站在紧靠高台的楼阁之上,听着主管刑罚的大理大人,将手中的简牍宣读完毕。
高台之下,青石铺就的齐整道路上,挤满了围观的民众,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玄履站在高台一侧,看着刽子手取出一张粗布,悠然将手中的斧钺擦亮。
这动作如此熟稔,仿佛此时的玄熵王,在他们面前,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你们……让我跟孩子说句话。”
玄熵王饱经沧桑的声音传来。
玄履含泪走到玄熵王面前,声音有些哽咽。
“父王……”
“别哭,履儿。现在不是落泪的时候。”
玄熵王殷殷嘱托。
“记着我的话,回到毫之后,告诉契儿,别为我报仇。”
玄履有些不明所以。
“父王……”
“别打岔,仔细听我说。”
玄熵王低声交代。
“右林境中,多被雨林覆盖,后厦的烈阳弩施展不开。玄熵又有锐牙象乘,后厦就算对玄熵虎视眈眈,一时半刻,也攻不下来。”
玄熵王嘴唇有些干涩,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接着开口。
“告诉契儿,修缮防御工事,加强守备。无论如何要守住右林境,不管后厦做了什么,千万别出来。”
“父王……孩儿知道了。”
玄履点了点头,硬生生将眼眶中打转的泪花忍了回去。
“父王……孩儿没用,孩儿没能保护您……”
“不,履儿,应该是为父保护你们……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玄熵王看着玄履,纵是再有千言万语,也只凝聚成一句话。
“履儿……好好活着……”
两名军士走上前来,粗暴地将玄履拉开。
“好了,有什么话,都说完了吧?”
玄履看到父亲俯身在铡床之上。
刽子手高高扬起手中的斧钺。
那明晃晃的铜刃,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咔嚓!”
浑圆的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
一腔鲜血喷溅出来。
那浓浓的血腥气息,散布开来。
那是……父亲的鲜血……
玄履胸中翻涌起一股作呕的感觉。
“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清楚了,这就是对后厦不敬的下场!”
后厦王声音低沉,充满了威慑力。
玄履低垂着头,攥紧了手里的拳头。
一匹马被牵到高台之下。
“可别说本王没答应你父亲。骑上这匹马,如丧家之犬一般,滚回右林境吧!”
后厦王嘴角扬起一抹冷笑。
“记住,你的性命,是本王赏给你的。”
玄履木然地移动着步子,来到台下,翻身上马。
“怎么走得这么慢?那便让本王来帮帮你吧。”
后厦王取过一架劲弩,安上了弩箭,对准马儿,便射了出去。
弩箭堪堪擦过马身。
马儿虽然没有受伤,却受了惊吓,一下子嘶鸣一声,便狂奔不止。
玄履连忙拉紧缰绳,身子伏在马上,生怕被摔到地上去。
“哈哈,哈哈,当真有趣。”
后厦王对准玄履,又射出一支弩箭。
弩箭擦着玄履的耳畔,险险掠过。
玄履只觉得脸颊一阵刺痛,似乎是有鲜血滴落下来。
玄履赶紧挥动长鞭,慌不择路地朝城门方向逃去。
后厦王将手中劲弩对准马身,又是一箭。
这一箭正中马腿,马儿吃痛嘶叫一声,高高扬起马蹄,玄履便被摔了下来。
玄履回头看去,见后厦王的弩箭又对准了自己,也顾不得身上疼痛,连忙爬起身来,继续向城门方向逃去。
几支弩箭从玄履身边掠过,竟是有惊无险。
后厦王就像是一只戏耍老鼠的猫一般,嘴角噙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看着玄履狼狈逃窜的样子。
劲弩再次瞄准了玄履。
这一次,后厦王瞄得很准,没有打算故意射偏。
只要扣动那精巧的机关,那一发弩箭射出,便会从后背贯穿胸膛,正中玄履的心窝。
后厦王静静地停留了片刻,放下了手中的劲弩。
这玄熵庶子,对后厦来说,还有点用处,姑且留他一命吧。
后厦王心中暗暗想着。
他还想要,钓上一条更大的鱼。
玄履一路灰头土脸,连滚带爬,终于逃到了城门外。
看着城外那一片无际旷野,玄履心中陡然生出一阵悲凉。
不过短短一日,就经历了父亲惨死,流落他乡的变故。
玄履心中着实不是滋味。
“玄履!”
一个熟悉的清冷声音传来。
玄履回头一看,却见阿莘牵着一匹马,走到玄履身边。
“你父王的事情,我都看到了。”
“……”
“你……节哀……”
阿莘将马匹的缰绳交到玄履手上。
“马鞍袋中有干粮水囊,还有一些贝币。”
玄履接过缰绳,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回到你的家乡去吧。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阿莘眼中神情黯然。
“阿莘,你……为什么要帮我?”
玄履忍不住问道。
“我自幼父母早逝,我从不知道父亲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但是,从你父王看你的眼神中,我知道,他很爱你。”
玄履心中一阵悲凉。
从小到大,在宫中,只有玄熵王最为疼爱他。可是现在,就连这唯一的疼爱,也消失无踪了。
“多谢。”
玄履向阿莘道了谢,翻身骑到马上,朝着回家的方向,一路疾驰而去。
左丘境域辽阔,玄履只能凭借着来时模糊的记忆,依稀辨别着方向。
日升月落,云沉星移。
困了便睡在山洞里,渴了便灌些泉水在水囊中。
玄履星月兼程,除了下雨的天气不能赶路,其他时候一刻不停,都在往右林境的方向赶去。
他太想回到家了。
他想念玄契,想念小艾,他想将心中失去父王的悲痛,和他们倾诉。
马儿一路飒沓,终于来到与右林境相邻的陶城。
马鞍袋中的干粮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玄履无奈走进城中,想要用贝币买一些食物。
玄履来到一个贩卖蒸饼的小摊前,掏出贝币,买了几张饼,正打算牵马离开,冷不防撞到一个人。
“对不住。”
玄履连忙道歉,可衣领却被一把抓住。
“哪儿来的浑小子,撞了人便想跑?”
那人却不依不饶,骂骂咧咧。
玄履不欲多生事端,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我本无意冒犯,多有得罪。”
“哼!既然冒犯了我,总要拿出点诚意来。”
那人不怀好意地笑了。
“我看你这马不错,不如就作为你冲撞我的赔礼吧。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便不与你计较了。”
那人作势就要去牵马,却被玄履推到一边。
“你别欺人太甚!”
玄履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时,四五个人围了上来,眼中上下打量着玄履。
“哼!看你服饰打扮,是外乡人吧?也敢来我陶城放肆。”
那人从地上爬起来,几个人便将玄履团团围住,对他一阵拳打脚踢。
玄履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败下阵来,跌倒在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匹和行囊被人抢走。
“从哪儿来的就滚回哪儿去吧!陶城可不是你这种人该来的地方。”
几人甩下嘲讽的话语,便扬长而去。
玄履握紧了拳头。
玄熵王临终的话语犹在耳畔。
“履儿……好好活着……”
拳头狠狠地砸在地上。
玄履眼中满是愤怒的光芒。
左丘境……后厦……这笔账,我总有一天,要向你们讨回来!
玄履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朝城外的方向走去。
他的身上沾满了灰尘,脸上和头发上,也满是污泥。
可玄履记得玄熵王的嘱托。
就算是用双脚,他也要走回右林境。
那里,是他的家乡。
玄契和玄艾,都还在等着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