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被大骊朝廷专门关押蛮荒妖族的牢狱,是一处绝无半点污秽气息的山水秘境。置身其中,宛如画中人。
年轻隐官跟这位手段酷烈的缝衣人,更像贵公子携手婢女,游山玩水来了。
捻芯解释道:“牢狱总共分三层,我跟晏皎然一起负责审讯,各有分工,他负责搜集蛮荒地理和各个门派的秘录,我负责整理道诀,记录在册。晏皎然是这里的老人了,据说就是他们紫照晏氏自掏腰包打造出来的禁地。”
陈平安点点头,出身紫照晏氏却没有明面官场身份的晏皎然是大师兄的心腹。大骊地支的阵师韩昼锦,就是晏皎然从神诰宗的清潭福地带到大骊的,事实上,每一位地支修士,就是他们旧出身家族、仙府的一张护身符,一块用完就无的免死金牌。例如马粪余氏子弟在国师府的小动作,陈平安和赵繇之所以没有赶尽杀绝,公之于邸报,而是给了他们余氏整整一代人退出朝堂的缓冲机会,并非因为马粪余氏出了个皇后余勉,只因为这是崔瀺在大骊地支建造之初就有的一条不成文规矩。
捻芯说道:“晏皎然每次来这边,都会带着两位精心栽培的亲传弟子,那双男女,都是年轻金丹,在此历练多年,也不算什么雏儿,心狠,可惜手段却差点意思。”
“牢狱存在两条通道,一条就是你的国师府,还有一条通往东岳的次峰,都有专人看守。负责牢狱中间一层的,只有一个叫苏勘的老者,他偶尔会来这边看看热闹。”
陈平安说道:“苏勘是化名,他曾经职掌远古天庭玉枢院斩勘司。”
捻芯恍然,难怪大骊放心苏勘一个人把守关隘。
陈平安问道:“历史上有过越狱的事迹吗?”
捻芯点头道:“有过一次,就是被苏勘拦阻的,所以这场动乱没有殃及东岳次峰。当初秘密策划此事的主谋,是仙人境,还有两一百多头跟着他冲出去的妖族,都已经被晏皎然处理掉了。事后晏皎然联手苏勘和东岳山君,一起仔细查探、勘验过了,妖族并无漏网之鱼。”
陈平安说道:“这么定的案,是我师兄亲自认可的?”
捻芯摇头道:“我来得晚,只是当一段掌故听的,不太清楚内幕。”
陈平安沉默片刻,“你回头让晏皎然把档案抄录一份送到国师府。”
这是一座悬空的巨大高台,碧玉地面,宛如冻结的湖水,篆刻有无数条金色丝线,中央地界矗立有一块石碑,明显是仿了三山九侯先生的压胜手段。
那块阴刻碑文通篇总计千余字,好像被匠人用填金工艺、断断续续补上了八百多个字。
而那些拘禁各色妖族的牢笼,就位于高台边缘的最外边一圈,看似没有任何术法禁制,但是没有任何一头妖族能够越过无形雷池半步,它们或是以人形现世,或是现出庞大的真身,用术法神通幻化出五花八门的虚假道场,在此苦熬岁月,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
今天年轻隐官的到来,实在是一件新鲜事。所以很快就闹腾起来,没办法,它们来浩然,当年就必须经过那道剑气长城断为两截的“大门”。而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红袍隐官,实在是太醒目了,抬眼便见,难怪战后的蛮荒腹地,一些个中小门派,兴许认不全王座大妖,但是只要提起那个“为蛮荒迎来送往”的末代隐官,却是谁都能说道几句的,一来二去,名气就大了。
很快便有一位头别玉簪、身穿宽松法袍的女修,从床榻醒来,双手撑住床沿,她用脚尖挑起一只绣鞋,轻轻晃着。
她神采奕奕,死死盯着那个终于像个人了的看门狗,用一口醇正的大骊官话,嗓音柔腻道:“呦,这不是隐官大人嘛,怎么想到来这边闲逛了,稀客啊。是妖族已经大举反攻浩然,隐官着急赶来灭口吗?还是周密已经得逞,整座人间都将是我们妖族做主的人间啦?”
蛮荒妖族有一点好,最认强者。
白泽之于蛮荒妖族,背叛何等之深?等到白泽返回蛮荒,哪怕是、官乙这样桀骜不驯的远古大妖,当它们真与白泽见了面,不还是乖乖尊称一声白老爷?
先前在陈清流递剑与白泽对峙期间,郑居中对白泽的评价不可谓不低,却也要看郑居中修道有成以来,到底骂过几个人。
捻芯这位缝衣人,来了这边,可谓如鱼得水。早年在剑气长城,是躲在老聋儿的牢狱,兜兜转转,到了大骊王朝,结果还是跟妖族打交道,巧了不是。反倒是在飞升城当刑官一脉的二把手,那些年她始终不太习惯,规矩太多,束手束脚,她还是更喜欢这种地方。
陈平安笑道:“你们蛮荒已经有了一拨新王座,剩下的老面孔不多了,好像就只有朱厌和绯妃,其中绯妃已经跻身十四境。”
她扯了扯领口,媚眼如丝,“算了算了,管那些天边事做啥子,隐官,需要奴婢侍寝吗?”
见年轻隐官默不作声,她便朝右边的邻居那边,抬了抬下巴,“奴婢可以喊上玉梳姐姐一起呀,她可是咱们蛮荒数得着的大美人,别看现在没个样子,瘦得皮包骨头了,血肉模糊瞧着渗人,搁以前便是我瞧了都要馋她的身子哩。也就是她傻,当年不愿意给王座黄鸾当侍妾,后来又拒了绯妃的邀请,否则哪里会落得这般凄惨田地,早就回了蛮荒作威作福。隐官大人你就算再不近女色,信奴婢一回,随便丢给她一两瓶灵丹妙药,等她恢复了真容,你定会神魄动摇,挪不开眼睛,到时候再由奴婢亲手布置出一顶风流帐,咱们仨共赴云雨,鱼水之欢,岂不快活?”
那个道号“玉梳”的女修,盘腿而坐,脸颊凹陷,身形消瘦,不知为何浑身血迹,胳膊和腿上还有许多个窟窿。
她只是冷冷瞥了眼那个缓缓而行的青衫男子,双手插袖,腋下夹着一本册子。
捻芯跟陈平安大致介绍了这两位蛮荒女修的身份、履历。道号玉梳的,化名高珠,她骨头极硬,每次受刑都一言不发,好像某个执念支撑着她一定要活下去。至于那个狐媚妇人模样的,名为傅舷,并无道号,是一位剑修,本命飞剑已经在战场上损毁。捻芯每次还没动刑,只是靠近,她就已经梨花带雨,娇喘连连。
此地多是玉璞和地仙修士,还有几位肉身强横的纯粹武夫,一个山巅境,两位远游境,只是多年以来饱受折磨,早就伤了武道根本,也就是他们肉身足够坚韧,才未跌境。
有些战场之上擅长排兵布阵,都曾是各座军帐备受器重的将才,也有几头杀力不弱的畜生,曾在桐叶洲肆无忌惮,花样迭出,杀人取乐。还有一些年纪轻轻的修道天才,或者当年未能及时逃离宝瓶洲,或是在陪都战场上被捉,在这边落了个将各种酷刑当饭吃的下场。
陈平安淡然道:“周密已经死了。你们可以不信。”
年轻隐官此言一出,牢狱内瞬间死寂一片,再无半点嘈杂喧闹。
骨瘦如柴的玉梳冷笑道:“陈平安,就算你死了,此时此刻是头故意借助阳气遮掩根脚的鬼物,文海周密都不会死。”
捻芯瞬间眼神炙热,这娘们竟然还有心气出言挑衅,怪自己。
是自己伺候不周了。
陈平安将腋下那本册子翻看,蘸了蘸手指,快速翻过书页,按图索骥似的,视线游曳起来,看了些妖族的秘录。
随手将册子丢入袖中,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捻芯,把它们都放出来,全部。然后你就留在石碑那边,看戏好了。”
捻芯也懒得问个为什么,身形掠至大鼋驮所巨碑那边,她掏出两块玉佩,分别嵌入两处微微凹陷的龟甲,瞬间白雾蒙蒙,笼罩住石碑,碧玉地面上的金线也随之黯淡起来,用以镇压妖族的层层森严禁制就此撤销,一股股浓郁的血腥气息和各种臊味也同时散发出来。
它们又不傻,这里是什么地方,跟隐官这个咱们蛮荒的看门狗,嘴上过招几句就算赚到了。
但还是有不怕死的,走出了再无禁制的无形牢笼,试探性向前而行,选择直面这位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捻芯有些意外,竟然不是那个道号玉梳的硬骨头,而是那个最经不起刑讯拷问的骚蹄子傅舷。
她面带笑意,喃喃低语道:“就是不晓得家乡那边,师尊的万年大寿典礼,办得热闹不热闹,还能不能用最低的价格买到酒泉宗的仙酿……”
是唯一一支蛮荒精锐兵马,竟能绕过大骊边防的重重监视,从海上在宝瓶洲西北地界登岸,试图快速穿插腹地,直奔大骊京城,将皇帝宋和斩首。
毫无疑问,这是送死。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它们都难逃此命运。
傅舷的那把本命飞剑,就是被北俱芦洲剑修白裳亲手斩断的。
还有一个青年容貌的妖族武夫,山巅境,他大踏步前行,走向那一袭青衫,咬牙切齿道:“陈平安,我要跟你问拳一场,输了也是死得其所,总好过被这个不知姓名的疯婆姨折磨得生不如死。姓陈的狗屁隐官,你记住了,我叫慕容树芝,搁在你们浩然,也是屈指可数的头等豪族出身。”
捻芯笑眯眯道:“谢谢夸奖。”
陈平安卷了卷袖子,微笑道:“我这个人忘性大,就算慕容宗师报了名号,也未必能记住几天。”
慕容树芝,重点在于姓氏。
在蛮荒天下,若是哪个宗字头道场、或是某个豪阀家族,能够拥有一个传承长久的“姓氏”,既是一件豪奢事,也是一件难事。
姓氏在蛮荒,可比随便取的道号金贵多了。这也是为何当初甲申帐剑修,对于托月山或是周密赐姓一事,会那般看重。
捻芯惊讶发现当尚未递拳的陈平安,竟有一种修士证道飞升之际、天地与之共鸣片刻的独有气象。
那是一种万年以来修道之士苦心孤诣,孜孜不倦追求的大道景象啊,天五人五!
以陈平安为圆心,以人身血液流转带动的脉搏为韵律,好像武学竟然也能大道显化,高台上随之出现肉眼可见的拳意层层涟漪,循着一阵阵沉闷的脉搏声响,往外扩散……拳罡韵律如座座青山排闼而来,站在高台最边缘地界的两百余妖族,呼吸沉重起来,体内灵气运转越来越凝滞,原本想要拼死一搏、趁机偷袭隐官的几头妖族,惊骇发现连那些大炼本命物都休想动用,好像皆被大道压胜!
在这种上前必死的场景之中,唯有天生狐媚面容的傅舷,选择一意孤行,艰难前行,她的两只法袍袖子晃荡不已,猎猎作响。
陈平安既不高看她一眼,也不低看其余妖族半眼。他只是轻轻晃了晃脖子。
他此刻的脸上和眼神当中,只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意味,既冷酷又热烈。
近乎神,就像一尊俯瞰人间的至高神灵。也近乎于一头在远古肆意游荡荒原、拥有无限自由的野兽。
既然你们骨头这么硬。
不如都宰了吧。
下次做客蛮荒,就把你们的脑袋都串成一线,高悬于战场上空。告诉健忘的蛮荒天下,去浩然做客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要将你们的头颅跟所有新王座的脑袋放在一起,最终筑起一座高高的京观,那将会是蛮荒天下一座崭新的托月山。
清晰感受到陈平安的武学高度,作为唯二出阵的妖族,慕容树芝明显已经有了恐惧和悔意,纯粹武夫一旦心生退意,好似涨潮的拳意就要潮落了,他默默停下了脚步。
陈平安这家伙,当年不是最多山巅境吗?为何会有传说中神到一层的气象?!一回到家乡浩然,就接连破了止境两重天大关隘?
本以为大伙儿都是山巅境武夫,上了生死擂台,再与陈平安订立一条不能用剑术、仙法的规矩,自己凭那招杀手锏,万一得手?不敢奢求一命换一命,以死换伤,耽误这位隐官的大道前程,例如元婴境闭关时、或是由玉璞跻身仙人之时多出些心魔作祟、道心瑕疵的意外……也算不亏,绝对不算什么赔本买卖了,至少临死之时,自己心里是痛快的。
这位妖族远游境武夫见机不妙,立即改口道:“隐官,我刚才报的只是化名,至于真名,可以晚些再说。”
陈平安从傅舷那边收回视线,转头望向这位山巅境,点点头,“好的,真名可以晚些再说。”
下一刻,慕容树芝便眼前一花,再下一刻,便觉得高台景象出现了倾斜,最终所有视线归于漆黑一片。
在玉梳它们眼中,就是陈平安欺身而近,高高举起手臂,一巴掌便拍掉了慕容树芝的脑袋,脑袋瞬间离开脖子,很快在地上砸了个稀巴烂。
他们开始担忧傅舷的结局了。
事实上,被关押了这么多年,或多或少有了些感情,由于大骊朝廷不知为何,始终没有刻意约束它们的心声言语,所以不少修士都相互间互通有无,反正都是个死,还不如趁此机会,摒弃门户之见,潜心修道好了,能够看见更高一境的大道风光,更高一层的天地面貌,能够被道友、旁人和狱友们道贺几句,多少是个苦中作乐的念想。
陈平安来到步履维艰、身形摇摇晃晃的傅舷眼前,又是一抬手,女修下意识闭上眼睛,也浑然不觉自己早已满脸泪水。
等了片刻,再睁开眼,傅舷茫然望向那个年轻隐官,她好像疑惑不解,生死一线间,你为何手下留情?
陈平安问道:“册子上边没有记录你跟玉符宫的渊源,你是开山祖师言师的不记名弟子?”
傅舷眼神蓦然炙热起来。只是下一刻,她便如坠冰窟,自己为何动用不了那件宗门重宝?
站在石碑那边的捻芯只得开口提醒道:“傅舷,低头瞧瞧,已经被打穿胸口了,大炼之物既然不在身上,如何能够驾驭它来一场跟隐官大人的玉石俱焚。”
捻芯已经了然,傅舷这些年间假装一副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作态,就是为了等崔瀺的现身,或是今天陈平安的面对面?
陈平安抬起手,竟是一颗金色的心脏,它就像一只符箓袋子,好奇问道:“是周密的阴险手段,还是你自己的奇思妙想?”
傅舷低头一看,果然自己心口处出现了一个鲜血淋漓的窟窿,但是不知为何,她并无任何疼痛觉知。
陈平安解释说道:“一来出拳太快,再者我刚刚获悉你的真实身份,就用上了一点旁门手段,稍等片刻,你会心疼的。”
傅舷大概也是个脑子有病的,竟然还有闲情逸致,她伸出一根手指,戳入心口处,晃了晃,并无任何异样,完全无法确定隐官的旁门手段是什么道统脉络,要知道她在蛮荒宗门里边,可是着名的“书柜”,玉符宫所有藏书都被她看遍了的。只是师尊怜惜她的资质,让她必须藏拙,反复与她叮嘱一句神物自晦否则便是自辱的大道理。
陈平安将金色心脏递还给她,笑问道:“里边藏着多少张符箓?几万,几十万?真能当面杀仙人、伤飞升?”
傅舷将那心脏放回原位,她刚想要夸耀几句自己的手段,刹那之间,捧住心口,跌倒在地,疼得满地打滚起来。
捻芯说道:“老样子,隐官别信她。”
傅舷神魂剧颤,蜷缩在一起,听见捻芯的冷嘲热讽,她痛苦呻吟不已,想要骂那刽子手婆娘几句,却是徒劳了。
“问你话呢,跟玉符宫是什么关系。怜惜蛮荒人才,是你师尊或是周密的分内事,怎么也轮不到我一个当隐官的。”
陈平安一脚先踩中傅舷的脑袋,再抬脚落脚,将傅舷的一整条胳膊从肩头处当场“斩断”。
傅舷颤声道:“我是玉符宫亲传弟子,蛮荒天干一脉之一,符箓修士秋云的师姐,但是我们两个加入玉符宫都不足百年光阴。”
陈平安绕路,再一脚踩断傅舷的另外那条胳膊,视线偏移些许,好像开始盯着她的脚踝处……傅舷立即忙不迭说道:“将心脏炼制为一座装满符箓的‘藏书楼’,是我自己的想法,当年师尊觉得可行,给了些建议,防止意外,还送出他老人家四张亲笔写就的‘门神符’,之后我便用了整整一甲子,绘制了十二万张符箓,不同的境界不同的落笔,品秩有优劣,此外还有玉符宫赐下的十几张大符,也被我炼了,作为书楼的大阵中枢。下山之前,师尊颇为高兴,说此举可伤飞升,足可自保了。”
陈平安先踩断她的一只脚踝,再说道:“自己续上。”
与此同时,陈平安报了十几个妖族修士的名字,一脸疑惑问道:“一个个愣着做什么?你们都是名声在外的大宗高徒,赶紧把各自祖师堂传授的道诀都抄写出来,写完了,我确定有无藏私或是故意错漏,好送你们上路。”
傅舷的肩头小腿、与被打断的手脚之间,出现了无数条金色丝线,她的鲜血也是泛起一种神异的淡金色。
果然验证了猜测,陈平安问道:“傅舷,你的鲜血是天生的符泉?”
傅舷点点头,说道:“师尊却是从来不肯让我放血炼制‘符墨’,只是让我好好修行,以后争取超过他的符箓境界,与浩然夺回‘符箓’二字。将来有机会的话,说不定可以再去一趟青冥,与师尊的一位故人显摆显摆,只是那位故人是谁,师尊没有说对方的道号。”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看得出来,傅舷的师尊,既是当之无愧的蛮荒符箓第一人,也算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学道人。
这位玉符宫的开山祖师,道号“云深”,真名言师。
上次陈平安跟老观主做买卖,其中有个都双方谈好买卖了再临时开价的“添头”,就是让陈平安将来走走蛮荒,帮忙走趟玉符宫,说是“剑斩言师,助他蜕解。”
老观主当时口气随意,说得就像让一个稚童跑出去街上买瓶酱油醋带回家一般的轻巧简单。
唯一的好处,是没有限定日期。
陈平安只是奇怪一事,周密为何不干脆一并吃了言师,将蛮荒符箓一道的气运也集中于自己一身?
好像猜中了隐官的心思,傅舷小心翼翼说道:“周密十分推崇我们师尊的博学多才,经常秘密造访玉符宫,从来不聊天下形势,只是聚在一起讨论些……在我看来毫无用处的学问。”
哪怕明知这么说就是一种对隐官的挑衅,极有可能因此再受罪,躺在血泊中的傅舷,她还是忍不住要为自己的师尊说几句……家乡天下全然不知的好话。
陈平安不置可否,来到一张“书案”旁边,那位正在奋笔急飞的玉璞境妖族也不敢抬头,只是问道:“隐官大人,不是故意骗我们,周密当真被你们干死了?那绶臣呢,竟敢有脸跟你齐名,隐官就没有随手做掉他?”
陈平安双手笼袖,低头看着那一手娟秀笔迹,还挺像样,便说道:“仰止他们这拨旧王座之后,大剑仙绶臣已经算是新王座里边的老人了,你当是什么菜帮子可以随便掰断的?”
那位妖族使劲点头道:“南绶臣北隐官,绶臣这厮绝非浪得虚名,也对,他若是弱了,也显不出隐官的厉害。”
陈平安看着那篇道诀,问道:“杀绶臣靠你一张嘴啊?在我们浩然天下苦读圣贤书,偷偷练就了言出法随的本事?教教我?”
妖族顿时笑容尴尬,下笔如飞,愈发有如神助,不忘补救一句,“隐官大人说笑了,我确实看了些浩然书籍,参加科举考个状元是有把握的,口含天宪的圣人神通,这辈子却是不敢奢望。”
陈平安问道:“我若是去蛮荒,夺了斐然的共主位置,服不服众?”
那位担任过一座军帐副帅的年轻玉璞境,立即放下笔,抬头说道:“服众,必须服众啊,我第一个赞同,愿意为隐官大人效命出死力,带队杀向托月山……对了,隐官,那位蛮荒共主是谁、叫甚名甚来着?”
陈平安说道:“剑修斐然,旧王座切韵的师弟。”
玉璞境妖族叹了口气,痛心疾首道:“时无英雄竖子成名,我们蛮荒如此不济事了吗,竟然让这种阿猫阿狗当了天下共主。”
陈平安说道:“这鬊鸟在剑气长城的战场,鬼鬼祟祟捡漏,差点做掉我。”
那妖族立即变了口风,“果真如此,该他共主!”
陈平安说道:“除了这篇道书,你再多写点当年大骊在宝瓶洲排兵布阵的疏漏处。”
妖族点头说道:“好说,隐官大人,我这手行草,功力如何?”
陈平安笑道:“估计斐然用脚指头夹块木炭都比你写得好。”
妖族不知为何,说道:“隐官,与你说句离题万里的真心话,我家乡洞府门口的一棵桃树,开花之时,都要比南塘湖青梅观内满山遍野的梅花更漂亮。”
陈平安随意说道:“有机会去瞅瞅,看看你有没有吹牛。”
双方对话,这一通扯闲天,都是蛮荒雅言,连同捻芯和蛮荒看客们一起,却也没有谁觉得如何别扭。
察觉到最里边那间牢狱的动静,老车夫来到此地,在高台外边的虚空境地,打开一扇门,远远看着高台那边。
期间陈平安又不停翻看那本小册子,联系桐叶洲那边的一些隐秘事迹,随手宰掉了几头妖族,每死一个,石碑那边便多出一个填金文字。
临时想起一事,陈平安喊来袁化境,将册子丢给他,问他有没有相中的妖族修士、武夫,拥有那把本命飞剑“夜郎”的袁剑仙眼神熠熠,仔细翻阅过那部简直就是生死簿的册子,袁化境快速权衡利弊一番,说了三个名字,结果发现气氛古怪,不单是那个缝衣人捻芯似笑非笑,便是那些蛮荒畜生都眼神奇怪,原来袁化境挑中的,分别是那位已经脑袋开花的山巅境武夫,傅舷,和一位正在埋头书写大骊排兵优缺所在的玉璞境。
陈平安说道:“那你可以回了。”
袁化境气笑道:“逗我玩呢。”
陈平安说道:“可以换一拨。”
袁化境翻检记忆一番,十分惋惜,摇头道:“其余的都是鸡肋,用处不大。我尚未跻身玉璞,它们暂时只会浪费份额。”
剩下的二百余妖族,有半数都在用蛮荒雅言、或是家乡方言,大骂这位眼睛长在腚上的不知名剑修的祖宗十八代。
袁化境面无表情,重新翻看册子,将那几个骂得最凶的妖族给点名出来,淡然道:“国师,选好了,就他们几个。”
陈平安笑道:“等你跻身玉璞再说。”
袁剑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陈平安对那四头被袁化境点了名的妖族说道:“如果不想落个生不如死的下场,沦为傀儡,趁着这位元婴境瓶颈剑修尚未闭关之前,你们自己掂量。”
陈平安转头望向老车夫那边,“你也好,晏皎然也罢,你们有看中的东西,可以直接跟大骊朝廷开口讨要,真有本事还可以明抢,但是你们唯独不能自作聪明,不能偷。”
“退一万步说,偷了也就偷了,总该藏好,不要被我发现。”
“不然就像现在,我们双方都尴尬。”
苏勘只当这位新任国师是在诉说八道,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然,如今你在再无周密的新人间,是如日中天的地位了,别说大骊王朝,就算出了宝瓶洲,山上修士的对错生死,不都是你说了算。”
陈平安微笑道:“难怪是京城长源醋铺的老主顾,吃多了,说出来的话都是一个味儿。”
苏勘直勾勾与之对视,思量片刻,叹了口气说道:“还你便是。晏皎然那边,你自己看着办,跟我没半颗铜钱的关系。”
老车夫伸手一抓,将一个收为不记名弟子的妖族,从道场拎过来,往高台那边一丢,是个身材婀娜、貌若少女的妖族。
陈平安看着她,啧啧称奇道:“至少是一百多号地仙修士不惜拿命开道、也想要送出去重见天日的‘托孤’人选,你自己说说看,得是多好的修行资质?”
她神色漠然,“要杀要剐都随意。”
陈平安说道:“只是托月山百剑仙之一,如果没记错,你的排名还很靠后,跟竹箧他们是一个天一个地,照理说,你可入不了苏勘你这个半吊子师父的法眼,说吧,你还有什么见不得光的隐藏道脉。”
苏勘叹了口气,说道:“她跟玉梳,都是周密的不记名弟子,担任过很多年的侍女、校书,之后被周密送给了托月山和玉符宫。玉梳就是晏皎然相中的,我这徒弟,肉身已毁,做账简单,很容易瞒天过海,鬼物修炼,也能登顶。你放心,我确定过她的大道根脚了,周密没有动任何手脚。晏皎然却是小心过分了,依旧选择让玉梳留在这里吃苦,至于为她安排的那条退路是什么,你自己去问晏皎然。”
陈平安转头望向傅舷,笑道:“难怪你要拉着玉梳一同侍寝。同门情谊,可歌可泣。”
傅舷脸色惨白无色,先前故意如此“刁难”玉梳,当然是她故意为之,只是没有想到依旧被隐官揪出。
捻芯疑惑道:“晏皎然不是崔瀺的心腹吗?”
陈平安说道:“他还是紫照晏氏的话事人,总要未雨绸缪,哪天大骊真的没有国师了,他自己与家族该何去何从。”
苏勘感慨道:“聪明反被聪明误,晏皎然也是人之常情。”
陈平安说道:“卖糖蒜的酱菜铺子提不提价,换不换师傅,你说了算?”
苏勘一时语噎。
陈平安说道:“我故意迟迟不来这边对账,是给了你们机会的,你们自己抓不住。”
晏皎然没有带那两位亲传弟子,而是单独来到此地,拱手作揖道:“属下知罪,认罪。”
陈平安等了片刻,笼袖抬头看,笑道:“还以为你会说是我师兄崔瀺的暗中授意,想要让他们所有在押妖族,看到一丁点儿的渺茫希望,如暗夜陋室风中的一盏灯火,飘忽的光亮,将灭不灭。”
晏皎然说道:“虽然想到了,但是我不敢这么说。”
陈平安挥挥手,“你可以带走玉梳,苏勘也可以带走她,以后你们就别管这边的事务了。前提条件就是紫照晏氏学一学马粪余氏,但是负责接手大骊随军修士那摊子事的人选,你晏皎然依旧有建议权。苏勘则是再收一个不记名弟子,赵端明,必须将雷法倾囊相授给他。”
晏皎然如释重负,“领命。”
也好,就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能过上二三十年的山居隐士生涯,建造一处别业,养养花鸟,如老话所说“凉棚鱼缸石榴花,先生肥狗胖丫头”,不也曾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清闲光景?
苏勘疑惑道:“还有此等好事?这里边真没有什么算计、陷阱?”
陈平安斜眼看他。
不单是捻芯,就是那些看热闹的妖族,也晓得年轻隐官这种眼神的简单意思了,就一句话,你配吗你?
苏勘却是不以为意,说道:“国师哪天得空了,可以去我宅子那边坐坐,叙叙旧,翻翻老黄历,当作下酒菜,想来滋味一绝。”
先前旧天庭已经被新天庭顶替,新天庭也随着周密的陨落人间而如风飘散。
苏勘也好,封姨也罢,他们这些旧神灵,浸染红尘万年矣,倒是更像人了。
只要活得够久,看得人事够多,就会发现最能蒙蔽行家的新物件总是做旧。
陈平安点点头。
人间摇摇晃,转眼又万年,我与诸君同,共在魂梦中。